天牢第七日,阴冷潮湿的囚室中,严世蕃披头散发,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墙壁上的苔藓。
枷锁已嵌入皮肉,但他嘴角的冷笑却愈发狰狞。
面对前来最后一次审问的刑部侍郎,他嘶哑地咆哮:“我虽贪利,但为国维稳!天下财赋,经我之手,上下打点,方得安宁!她苏菱微虽清廉,却在动摇国本,破坏纲常大法!”
他的狂言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朝堂之上激起了最后的涟漪。
数十名自诩清流的老臣联名上书,言辞激烈,直指“妇人理财经邦,乃阴阳倒置之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琼华殿内,苏菱微对这些如雪片般飞来的奏折置若罔闻。
她没有浪费口舌去辩驳,只是平静地吩咐尚宫局。
三日之内,一本特殊的册子被连夜赶制出来,送到了内阁残余、六部尚书、都察院御史乃至宗人府的几位长老案头。
这本册子封面仅有三个字——《蠹国录》。
册中没有一句议论,只汇编了三样东西:一是那张错综复杂、记录了赃款流向的《银丝流转图》;二是她此前为整顿东宫财务所作的《东宫资用计划书》,其条理之清晰、逻辑之严密,让任何一个户部老吏都自愧弗如;最后,是三百七十二份来自不同州府的百姓联名血状,控诉严党爪牙如何巧立名目、侵吞家产。
随书附上的一张素笺上,只有苏菱微亲笔写下的一行小字:“诸公若仍不信女子可理国脉,请先读完此书。”
寂静的雷霆,远比喧嚣的争辩更有力量。
三日后,一直以“祖制”为由反对苏菱微的户部尚书,主动上表请辞,称病归乡。
紧接着,素来以刚正不阿闻名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宣布闭门谢客,再不谈论朝事。
朝野上下的风向,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悄然逆转。
风暴的中心,紫宸殿内,皇帝萧玦召集了内阁与六部重臣,议题只有一个:“妇人参政,是否可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菱微并未亲自出席。
她派了孙太医代为陈述。
孙太医手捧一叠卷宗,不卑不亢地站在殿中:“臣奉惠妃娘娘之命,核查近三年军饷发放记录。经查,北疆三镇共缺额白银一百零三万两,皆被以‘转运损耗折银’的名目,层层盘剥,最终转入私库。若非娘娘雷霆手段,从严党处追回这笔款项,今冬边关大雪封山,数十万将士衣食无着,哗变近在眼前!”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
说着,他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一张新奇的“照片”,那是用西洋传来的光影之术定格的影像,上面是一双士兵的手,冻得又黑又紫,指节肿胀如胡萝卜,一道道裂口深可见骨。
孙太医将照片高高举起,环视满朝文武,声调猛然拔高:“请问诸公——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重要,还是为我们守卫国门的将士的性命重要?”
满殿寂然。
无人能答。
那双触目惊心的手,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每一个高喊“祖制”“纲常”的官员脸上。
又三日后,一份《赋税稽核立法疏》被呈送至萧玦的龙案之上。
苏菱微在奏疏中大胆建议,将原本隶属于户部、形同虚设的“赋税稽核房”,正式升格为独立的“户部稽核司”。
此司长官不入朝会,只对皇帝负责,由皇帝从非朝臣的专才中钦点,并受监察司监督。
更关键的是,长官任期三年,不得连任,且每年必须向天下公布年度审计报告。
奏疏的最后,她用一行清丽而决绝的小楷写道:“制度不因人存废。今日陛下信我,可委我以重任;但臣更望,他日哪怕我离宫而去,甚至身死之后,这大胤的江山,依然有人能继续算清这笔天下的账。”
萧玦手握奏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独自在乾清宫中枯坐良久,直至深夜,才终于召见了苏菱微。
烛火摇曳,映着他深邃的眼眸。
“你为何非要立这个法?”他凝视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朕信你一人,足矣。”
苏菱微轻轻摇头,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却坚定。
“陛下,一人之信,薄如蝉翼,不如一纸之约,坚如磐石。您今日信我,明日呢?下一任君主呢?后世子孙呢?”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却也愈发沉重,“我想要的,不是陛下对苏菱微一人的信任,而是让这天下百姓,能永远信任朝廷的法度。”
萧玦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明明身处最重人治、最重权威的皇宫深处,却在试图建立一个超越人治的冰冷规则。
他忽然明白,她的野心,比他想象的任何一种都要庞大,也都要纯粹。
半月之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朝会在太和殿举行。
萧玦身着龙袍,立于丹陛之上,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朕今日宣布,自即日起,‘户部稽核司’列为定制,其职权、章程、法度,尽皆载入《大胤会典》补遗篇,永为国法!”
话音落下,内侍官高高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前。
托盘上,一枚新铸的黄铜官印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萧玦亲自走下丹陛,在百官惊愕的注视下,将这枚官印郑重地交到了苏菱微手中。
铜印入手冰凉,上方是清晰的六个篆字:“户部稽核总使”。
而在无人看见的印章背面,还镌刻着另一行小篆,只有五个字——以理治天下。
“臣,领旨。”苏菱微双手接过,微微欠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中,唯有角落里几名须发皆白的老学士,只是深深地低下头,无人看见他们脸上是何表情。
消息传到天牢,严世蕃听完狱卒的转述,先是呆滞,随即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
笑着笑着,他猛地用头撞向坚硬的石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鲜血顺着额头淌下。
他靠着墙壁滑坐下去,眼中满是绝望与恐惧,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疯了……都疯了!你们不是在立规矩……你们是在改天!”
当夜,琼华殿内灯火通明。
苏菱微铺开新修订的《大胤会典》抄本,指尖轻轻抚过新增的“稽核司”条文。
每一个字,都凝聚着这一个多月来的血雨腥风。
窗外,月色清冷如霜,一只乌鸦悄无声息地掠过屋脊,留下一声凄厉而短促的啼叫,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改天?”她合上厚重的书卷,对着窗外寂静的夜色轻声自语,“不,我只是想让这天,能清清楚楚地照见地上的每一笔账。”
远处,钟鼓楼的更鼓声一下下传来,沉闷而悠远。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萧玦正独自一人站在空无一人的龙椅旁。
他没有看奏折,也没有看书,只是凝视着墙上那幅新悬挂的《天下赋税总图》。
图上,苏菱微亲笔标注出的那些红色脉络,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条蜿蜒爬升的血色长龙,交织盘错,最终汇入京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片江山的命脉,再也绕不开那个女人的名字了。
新法已立,旧势已摧,朝局初定,仿佛一切都将走上她规划的轨道。
然而,萧玦的目光越过地图上富庶的江南,望向了广袤的北方。
那里的墨色,似乎比别处更深、更沉。
空气中仿佛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气息,让殿内悬挂的丝绸卷轴都显得有些干燥脆弱。
新铸的官印墨迹未干,而高悬于众生之上的苍天,似乎正准备降下它自己的、一场更为严酷的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