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通往权力巅峰的捷径,铺满了前人的骸骨,她苏菱微,不屑于走,也不能走。
自舆图入手的那一刻,她便明白,这趟浑水,已无人能置身事外。
与其被动等待审判,不如主动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暴,将所有人的目光从那张薄薄的舆图上,引向更深远、更广阔的天地。
消息传回宫中,却如石沉大海。
苏菱微并未如众人所料,直奔御前献图领赏,或是以此为要挟,谋求更高的位份。
她仿佛彻底遗忘了那份能搅动乾坤的舆图,反而命心腹周尚宫,以琼华殿的名义,在宫中那片早已荒废、专门掩埋无名宫人尸骨的悯宫园,竖起了一块巨大的无字石碑。
同时,一道道密令从琼华殿发出,召集京中所有曾有亲眷入宫、后又无故“消籍”的百姓人家。
无人知晓这位新晋的婕妤娘娘意欲何为,但“琼华娘娘”四个字,早已因《百婢录》在民间积累了莫大的声望。
三日后,悯宫园外,竟聚集了数千名百姓,他们衣衫褴褛,神情忐忑,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吉时已到,苏菱微身着一袭素白宫装,未施粉黛,在万众瞩目下,缓缓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她手中没有圣旨,没有仪仗,只捧着一块小小的石牌。
她亲自将那石牌嵌入巨大的无字碑首位,亲手用朱砂填满了上面的刻字。
那字迹清晰而决绝,仿佛是用血写成——“张氏,春字房,十九岁,因孕贬役,坠井身亡”。
一瞬间,人群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冲破侍卫的阻拦,扑倒在石碑前,嘶声力竭地嚎哭:“我的女儿……我的春儿啊!”
这一声哭喊,仿佛点燃了引线。
成百上千的百姓齐齐跪倒在地,伏地痛哭。
那些积压了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悲恸、冤屈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稚嫩的孩童被这悲怆的气氛感染,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遍遍念诵着石碑上的文字,那清脆的童音,在无数哭声中回荡,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与神圣。
苏菱微立于高台之上,清冷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今天,我们不求赦免,只求记住。”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记住每一个被遗忘的名字,记住每一段被抹去的生命。因为,历史,不该只由胜利者独写!”
这石破天惊的一语,让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开来,不过一日,京中大大小小的私塾竟自发开设了“庶女识字班”,只为让那些卑微的女孩也能读懂碑上的文字。
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停了帝王将相的演义,鼓词新唱的,是那句响彻街巷的歌谣:“琼华娘娘立碑处,万骨同名入青史。”
民心,这最虚无缥缈,却也最坚不可摧的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苏菱微汇聚。
就在此时,那位曾赠予她半块龙漦残片的白发老道,伤愈归来。
他风尘仆仆,神情却异常肃穆,从怀中取出了用层层黄布包裹的另外半块玉片。
当两片龙漦残片在苏菱微掌心合二为一的刹那,温润的玉石骤然大放光华。
玉中原本模糊的纹路瞬间变得清晰无比,竟浮现出一幅完整的皇室血脉图谱!
金色的线条代表着帝王正统,盘根错节,清晰可辨。
然而,在图谱的一角,赫然有一支猩红如血的细线,其源头,正指向先帝晚年。
这支“异血”的末端,标记的正是当今太子生母当年秘密诞下的那个孩子!
更令人心神俱裂的是,在图谱的最末端,竟附有一行以血为墨写就的先帝亲笔,字迹龙飞凤舞,带着一股俯瞰苍生的霸气:“朕知天下将议我血脉,然治国岂在血统?唯能者居之!”
镇国神器……原来如此。
苏菱微握紧了手中微微发烫的玉牒,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这所谓的“神器”,根本不是用来巩固血脉正统的法宝,而是先帝留下的一道终极考验,一块考验继任者是否有魄力超越宗法桎梏、唯才是举的试金石!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那些想要将她和太子一同置于死地的人,他们怕的,从来不是真相被泄露。
她轻声呢喃,仿佛在对这满室的寂静,又仿佛在对整个天下宣告:“他们怕的,是百姓开始思考。”
是夜,紫宸殿灯火通明,萧玦连夜密召。
空旷的密室中,唯有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萧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合二为一的玉牒上,良久,才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若此事公布于众,朕的这个位置,还稳吗?”
他的眼中,有惊骇,有疑虑,更有身为帝王的恐惧。
苏菱微缓缓垂下眼帘,避开了他探究的视线,声音平静无波:“陛下,若您靠的是血脉坐稳这江山,那便不稳;可若您靠的是治绩赢得这天下民心,那便无人能撼。”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那本她早已批注得密密麻麻的《贞观政要》,轻轻翻开其中一页,推到萧玦面前。
那一页的页眉,用小楷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轻声道:“长公主殿下当年,就想告诉您的父亲这句话。可惜,先帝他不肯听。”
萧玦的手指在触及书页的瞬间,不易察明地颤抖了一下。
“所以……”他艰涩地开口,“你也想做那个……说出真话的人?”
苏菱微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帝王的双眼:“臣妾不想做任何一个,别人想杀的人。臣妾只想做那个,能让后来者,不必再死的人。”
三日后,乾元殿。
一场规格极高的秘议正在举行,六部九卿,重臣列席。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萧玦立于御座之上,声音沉稳而威严,响彻整座大殿:“朕宣布,即日起,于朝中设立‘经筵问政制’!每月初一,由五品以上妃嫔、御史言官、翰林学士轮值讲论治国之道,与众卿辩论时政得失!”
满朝哗然!这无疑是动摇了千百年来的祖制!
未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萧玦抛下了又一个重磅炸弹:“首位讲论之人,便是琼华殿婕妤,苏氏!”
当日午时,苏菱微一袭宫装,登上乾元殿特设的讲台。
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本《贞观政要》。
面对着台下数十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她没有丝毫怯场。
她不谈宫闱斗争,不论君王恩宠,只以《任贤篇》为引,条分缕析吏治得失、赋税流转、边防虚实。
她的声音清越,逻辑缜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从贞观之治的盛景,谈到前朝覆灭的教训,再联系到当今天下百姓的生计,竟将一部枯燥的政论讲得惊心动魄,发人深省。
一个时辰后,讲论结束。
整个乾元殿,肃立无声。
连向来以顽固着称的礼部尚书,那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眼中竟是激赏。
良久,起居郎贾文书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颤颤巍巍地整理衣冠,对着讲台上的苏菱微,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声振屋瓦:“此真乃……帝王师之言也!”
那一夜,紫宸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宿。
萧玦独自一人立于空旷的殿中,缓缓走到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前。
他伸手,摸索着扶手下的一个隐秘开关,用力按下。
一道暗格应声弹开——里面空无一物,唯余一层薄薄的积灰。
他盯着那空空如也的暗格,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
随即,他转身回到御案前,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密诏上,写下一行字:“若有朝一日,朕失信于民,准苏氏持此诏,入殿问罪。”
他将诏书仔细封入一个黑漆小盒,没有放入任何暗格,而是将其藏在了那本苏菱微批注过的《贞观政要》原书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琼华殿,苏菱微同样未眠。
她展开一张新绘的舆图,指尖在上面缓缓划过,最后,落在了地图中央那个名为“紫宸殿”的朱红小点上。
她提起笔,在那上面,落下了第八道,也是最后一道红线。
这一笔,不再指向权力,不再关乎生死,而是穿透了重重宫墙与幽深的时空,径直抵达了史册的第一页。
檐下的风铃被夜风吹动,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回响。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千年之后,有人在灯下展卷,轻声念出了她的名字。
而此刻,这偌大的皇宫,在经历了这场剧烈的震荡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仿佛连空气都在屏息,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或是……另一场风暴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