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金銮殿烛影摇红。
御座上的萧玦忽然一晃,朱笔脱手,在明黄的奏折上划出一道猩红裂痕,宛如血口撕开朝堂的寂静。
龙涎香在青铜兽炉中缓缓焚尽,袅袅青烟扭曲成蛇形,缠绕着梁柱盘旋而上,仿佛要将整座大殿拖入幽冥。
户部尚书的声音仍在继续,字句却如隔水传来,嗡鸣刺耳,眼前那些工整的墨字开始蠕动、浮起,化作一群黑蚁般的蛊虫,顺着纸面攀爬,直往他眼底钻去。
冷汗自额角滑落,沿着太阳穴蜿蜒而下,触感冰凉如蛛丝拂过。
他扶住御案边缘,指尖传来的不是紫檀木的温润,而是铁铸般的寒意——这龙椅,竟像一座埋骨的冰棺。
“陛下!”王德福一声惊呼,尖利得几乎破音。
殿内霎时死寂,连铜漏滴水声都清晰可闻。
群臣屏息,只余衣袂微动的窸窣,如同枯叶坠地。
萧玦闭目深吸,喉间泛起苦涩的铁锈味,那是连年煎熬在脏腑中沉淀的浊气。
他摆了摆手,嗓音干裂如砂石摩擦:“无碍,继续。”可那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一切——大周天子,正被无形之网寸寸绞紧,气血枯竭,形销骨立。
凤仪宫深处,烛火映照苏菱微侧脸,轮廓冷峻如刀削。
她指尖轻点御药房记录,一页页翻过,纸张翻动声清脆如裂帛。
目光停驻在“申时安神丸”一行,指腹缓缓摩挲那两味药材:迷迭香一分,钩藤一分。
她鼻端忽似嗅到一丝异香——并非药香,而是一种极淡的、类似焦糖与腐草混合的气息,那是钩藤碱久煎后特有的腥甜。
她猛地合上册子,掌心压住纸页,仿佛要掐灭一簇阴火。
彻骨寒意自指尖蔓延,顺着手臂攀爬,脊背如覆薄冰。
这不是疗愈,是慢性凌迟,是以药为刃,日日割魂。
三日后,尘封的《静心调元录》自禁方卷宗中现身。
扉页“崔玄”二字如针扎眼。
二十年前那个被贬出京的钦天监少监,他的方子怎会悄然渗入帝王日常?
她凝视良久,忽觉一阵风穿窗而入,吹动书页,烛光摇曳间,那“静心”二字竟似化作狞笑。
“传胡一刀。”她语调平缓,却如霜刃出鞘。
片刻后,一个魁梧身影跪入殿中,粗布短打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血沫与肉屑,腥气扑鼻。
胡一刀低首,双手粗糙如树皮,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那是常年握刀劈骨留下的印记。
他曾是边军庖厨,随军医处理战伤,解剖死马烂尸练就一双毒眼,能凭血色辨经络走向。
虽不通文墨,但手稳如磐石,一刀断筋不伤骨,是真正活人不如死畜贵的炼狱里淬出来的本事。
“抬起头来。”苏菱微声音无波,“七日内,背下《黄帝明堂经》‘醒神九穴’,倒背如流。”
第五夜,偏殿烛火未熄。
新鲜猪脑置于玉盘,灰白黏稠,表面浮着细密血丝。
胡一刀执金针,手微颤,却稳准刺入百会模拟位。
苏菱微立于旁,指尖轻点其腕:“再进三分,捻转如春蚕吐丝——看,此处血脉微震,气至也。”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不是皇后,而是执掌生死的司命。
七日终至。
养心殿内,萧玦半卧软榻,眼神涣散如雾中残灯。
苏菱微亲自捧针匣而来,金针在烛下泛着冷芒。
“臣妾愿为陛下施针,七日或可见效。”
“准。”他闭目,“金针施术,王德福与孙太医殿外听诊。”
首日,针落百会,一股清凉自顶门灌入,似山泉洗髓,脑中混沌稍退,眉心紧锁的褶皱终于舒展。
第三日,批阅北狄边防图,目光扫过阵列,忽脱口而出:“不对!左翼骑兵布阵凶猛,实则后继无力,若以三千铁甲侧翼穿插,可断其腰!”殿外孙太医惊得毛笔坠地,疾书医案:“帝,神思渐清。”
第五日,浣衣局林婆子拆洗龙袍。
她三十载洗衣生涯,手指早已生出辨污灵觉。
指尖抚过袖衬,忽觉微涩,如触砂纸。
凑近烛光,几粒褐晶嵌于丝缝,细小如尘,却泛着诡异油光。
她心头一凛——此非药渍,更似毒华凝结。
忆及亡兄曾言钩藤久煎成膏,遇丝则滞,她悄然刮取少许,包入素帕,托外甥女转交尚药局旧识,谎称“新染料恐损龙体”。
消息未出,苏菱微已知。
她即令封存所有旧衣,以“织造局修复”为由,尽数移送凤仪宫。
第七日拂晓,晨钟未响,养心殿内已有动静。
萧玦睁眼,窗外槐影斑驳,竟看得分明。
昨夜梦境碎片如溪汇海,记忆归位。
七年沉疴,一朝拨云见日。
他坐起,指尖抚过太阳穴——昔日抽痛之地,今唯宁静。
心中刚泛希望,王德福激动之声已至门外:“陛下,早朝时辰已到,六部俱候旨。”他起身,镜中面容久违清明。
“宣。”一字落下,如雷滚宫墙。
早朝之上,他端坐龙椅,目光如电,六部奏报一一入耳。
户部呈江南赋税条陈,称“月前陛下朱批御准”。
萧玦骤然拍案,巨响震得梁尘簌落!
“这等竭泽而渔、动摇国本之策,朕何时准过?!”
满殿骇然,群臣伏地,噤若寒蝉。
此时,王德福引林婆子入殿。
老妇颤步上前,捧袍跪呈:“启禀陛下,老奴洗衣三十年,从未见此物……触之发涩,恐非良药所留!”
孙太医当场化验,试剂滴落,顷刻变墨绿。
他脸色惨白,叩首如捣:“陛下!此乃钩藤碱残留!积年累月,足以乱神夺志!”
“轰——”萧玦血气冲顶,缓缓站起,俯视群臣,字字如刃:“好一个‘心劳成疾’……朕竟被尔等当作傀儡,玩弄七年?!”
当晚,琼华殿烛火通明。
苏菱微独坐窗前,手中《静心调元录》翻至末页。
烛光斜照,页脚浮现一行隐字:“星移斗转,帝心蒙尘,唯药可扶。”她冷笑,啪地合书。
风起帘动,阿丑如影而至,火漆密信奉上。
她展信,唯图纸一张,薄如蝉翼,绘人体经络,七穴诡异,各配奇药,名曰——“七星控心图”。
末尾仿笔写道:“师言代天行道,实欲执天之柄。”
代天行道?不,是欲为天!
她凝视良久,眼中漩涡深不见底。
提朱笔,在图背挥毫四字:**天命在我**。
与此同时,养心殿死寂如墓。
萧玦怒火化冰,首道圣旨:彻查御药房,凡涉“安神丸”者,尽数收监,严刑拷问。
禁军如狼似虎,查封药方账册。
然而,追查终点,竟指向一人——一个他绝不愿信,也绝不可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