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江面上的薄雾就被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撕开。“起锚咯——”船工们的号子此起彼伏,铁链摩擦着船身发出沉雷般的响,十几艘船像被唤醒的鱼群,首尾相衔地朝着入海口游去。
阿木站在“海鹘号”的甲板上,手里攥着那枚船徽。铜面被晨露打湿,船锚的纹路里浸着潮气,背面的棉叶却像透着股韧劲,让他想起竹溪村谷仓里那些耐得住潮湿的棉籽。远处的水色渐渐变了,从江里的青碧变成混着泥沙的土黄,再往前,竟泛起一层淡淡的蓝——那是海水的颜色。
“快到海口了!”阿里举着星盘跑过来,铜盘上的指针随着船身晃动微微偏摆,“你看这水纹,浪头开始带‘旋’了,是江与海在打招呼呢。”他指着水面漂浮的海草,“这是‘引路草’,跟着它走,准能避开浅滩。”
小石头趴在船舷边,伸手去够那些海草。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被一股力道往外推——是涨潮的暗流。“水在推咱们呢!”他惊喜地喊,忙把这“会推人的水”画在本子上,旁边注上“潮力”二字。
古丽雅正把绣好的主帆挂上桅杆。晨风吹过,“平安花”在蓝绸上舒展,金线绣的花瓣沾着水汽,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星子。几个来自岭南的缝补匠仰着头看,忽然拍手道:“姑娘这花绣得活!你看那花瓣的弧度,正好顺着风走,帆都鼓得更满了!”
入海口的风带着股咸涩的烈劲,吹得人睁不开眼。林晚意裹紧了披风,指着远处一道白色的水线:“那是江潮与海潮相撞的地方,叫‘两龙汇’,过了这儿,就算真正进海了。”她让船工取来测深绳,铅锤坠着麻绳往水里放,“阿里说,这儿的水深刚好够咱们的船过,再往前,就得靠星盘和浪相辨路了。”
船行至“两龙汇”时,浪忽然大了起来。船身像被两只大手来回摇晃,阿木下意识地扶住船舷,指腹抠进木板的纹路里——那纹路是工匠特意刻的防滑槽,像极了竹溪村老农手上的茧子,粗糙却踏实。他看见李医官正给晕船的少年递药,药碗里飘着生姜和柠檬草的香,少年喝了两口,脸不白了,反而凑到船边看浪:“这浪比村里的溪水野多了!”
“野才好。”阿木笑着帮他稳住身子,“野水里长得出好庄稼,就像西域的戈壁,看着荒,底下藏着肥土。”
正午时分,船终于彻底驶入蓝海。海水蓝得发透,阳光照下去,能看见十几丈深的地方有鱼群游过,鳞片闪得像碎银。阿里在甲板上摆开星盘,对着太阳调整刻度:“从现在起,咱们的‘时辰’得按日影算,船行的‘里数’得看浪拍船板的次数。”他给阿木递过一个沙漏,“这是波斯的‘海时计’,一漏沙正好是船行十里的功夫。”
阿木接过沙漏,看着细沙簌簌落下。忽然觉得,这流动的沙和竹溪村的流水、江里的浪潮、海里的浪涛,原是同一种东西——都在数着时光,推着人往前走。
古丽雅的绣绷就支在桅杆下,她正绣着刚看见的鱼群,银线在蓝绸上游走,像鱼群真的在帆上活了过来。小石头举着画板追着鱼群跑,嘴里念叨着:“阿木哥,阿里先生说这鱼叫‘飞鱼’,能跳上船呢!咱们要不要留个竹篮装?”
阿木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线,那里的蓝和天融在一处,分不清哪是海哪是天。他把船徽别在衣襟上,潮声在耳边涨涨落落,像在说:路,才刚刚开始呢。
船行至第三日,海面像铺了块巨大的蓝琉璃,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阿木正蹲在甲板角落核对物资清单,忽然听见一阵争执声——小石头和几个少年正围着阿里的星盘吵。
“明明是按你说的角度测的,怎么方向偏了半寸?”小石头涨红了脸,手里的木炭在木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刻度。
阿里笑着摆手,拿起星盘调整:“海上的星子比陆地上跳得欢,正午测太阳得算上浪的晃动,你看——”他让星盘跟着船身轻轻摇晃,指针果然慢慢对准了刻度,“就像你画鱼,得跟着鱼游的势头下笔,硬邦邦地描,鱼就成了石头。”
小石头盯着星盘看了半晌,忽然抓起木炭在木板上重画,这次的线条果然活泛了许多,连旁边看热闹的船工都点头:“这小子画的浪,看着就带劲!”
另一边,李医官正给大家上“海洋草药课”。他指着竹篮里的海草:“这是‘海菠菜’,煮水喝能防晕船;那团像海绵的是‘海茯苓’,晒干了磨成粉,伤口敷上比金疮药还管用。”他拿起一片带着小刺的叶子,“别瞧这‘刺球叶’扎人,它的汁能治蚊虫叮,在南洋岛上比香膏还金贵。”
古丽雅听得认真,手里的绣针跟着动,竟在帆角绣了片小小的海菠菜叶,嫩绿色的线在蓝绸上格外鲜亮。“这样万一有人忘了哪种是海菠菜,看帆上的绣样就知道了。”她笑着说,引得几个妇人凑过来学,不一会儿,船帆的边角就缀满了各种海草纹样。
阿木算完账,坐在桅杆下翻看账本。本子上除了物资数目,还多了几行小字:“辰时,浪高半尺,适合晒鱼干;午时,南风转东风,船速快了两成;未时,阿里说看见‘导航鸟’,跟着飞准没错。”这些都是他听船工们闲聊时记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比正经账目更让人踏实。
忽然,了望的船工喊起来:“前面有岛!”
众人都涌到船边,果然见远处浮着个绿点,像蓝琉璃上落了片绿叶。小石头扒着船舷,手里的木炭飞快地画:“岛上有树!还有烟!是不是有人家?”
阿里举起望远镜看了半晌,点头道:“是个小渔村,咱们去补给些淡水,顺便问问前面的海路。”
船慢慢靠近岛屿,岸边果然有几个渔民在补网。见大船过来,他们先是警惕,后来看见帆上的“平安花”,又瞧见阿木递过去的粮票——那是出发前萧彻给的,上面印着朝廷的印鉴,渔民们这才放下心,笑着招手。
一个老渔民登上船,看见小石头画的海图,指着其中一处漩涡道:“那片‘转魂涡’看着吓人,其实跟着退潮的水流走,就能绕过去。”他还从怀里掏出块贝壳,“这是‘潮信贝’,潮水要涨时,壳会微微张开,比沙漏还准。”
小石头赶紧把贝壳揣进怀里,又追着老渔民问东问西,本子上很快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连阿木都凑过去听,把“转魂涡”的绕法仔仔细细记在账本背面。
夕阳西下时,船再次启航。老渔民站在岸边挥手,手里举着块新补的渔网——那网眼的织法,竟和古丽雅绣在帆上的纹路有几分像。
阿木望着渐远的小岛,忽然觉得这趟航行哪是赶路,分明是在走一堂流动的课。海是课本,风浪是先生,连偶遇的渔民都是老师,教的都是书本上读不到的学问。他低头看了眼账本,在最后添了一句:“学不完的东西,比海水还多。”
小石头凑过来,举着画满贝壳和鱼的本子:“阿木哥,你看我画的‘航海笔记’,等回去给萧先生看,他会不会夸我?”
阿木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何止夸你,说不定还得把你的画刻在船坞的墙上,给后来的船当记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