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渐浓,蝉鸣织成一片绵密的网,笼罩着汴京城的街巷。太平茶舍内,却因那株神异茶树的荫庇与流转的星辉,自成一片清凉天地。
柳明远教虎子认字之事,不知怎的便在左邻右舍间传开了。起初只是虎子娘送来一篮新摘的脆瓜以表谢意,后来,竟陆续又有两三户相熟的人家,将自家到了开蒙年纪却又暂时无力延师的孩子,也送到茶舍来,央求柳先生(他们如今都这般称呼柳明远)闲暇时指点一二。
柳明远本欲推辞,自忖功名未就,岂敢为人师?赵令渊却道:“教学相长,亦是修行。你将所学清晰道出,与人分享,本身便是对学问的再梳理、再精进。何况,开启童蒙,播撒文种,亦是功德。”
陆九娘也笑道:“孩子们来了,这茶舍也更添生气。我与郭大哥也可教他们辨识些草药、机关之理,总比在街上疯跑强。”
郭大釜更是拍胸脯:“放心!有俺在,哪个皮猴子敢不听话,俺做个会叫的木头鸟儿哄他!”
盛情难却,加之柳明远也确实喜爱孩子们的纯真,便应承下来。于是,每日午后,茶舍客稀之时,廊下便多了几张矮几和小杌子,三五个总角孩童围坐,柳明远便执书授课。他不教艰深的经义,只从《千字文》、《蒙求》入手,兼或讲些浅近的历史故事、地理风物,有时甚至将算学融入市井买卖的趣题中,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日,柳明远正讲到“茶”字的演变,从“荼”到“茶”,引得孩子们好奇发问。他便顺势讲起陆羽《茶经》,说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 为了更直观,他取来清水,在石板上写画“荼”、“檟”、“荈”等古字,解释其意。
“先生,先生,”虎子举着小手问道,“那我们现在喝的茶,是草还是木?”
柳明远微微一笑,引他们到庭院中,指着那株太平茶树道:“你们看,它有粗壮的枝干,是为木;但其可饮用的嫩叶,采撷如草,烹煮如蔬。故可说它‘草木并’,集二者之精华。”他又让孩子们观察茶叶的形状、脉络,嗅闻干茶与冲泡后不同的香气,一堂蒙学课,竟与茶道自然相融。
孩子们觉得新奇有趣,学得格外认真。朗朗童声与幽幽茶香交织,为茶舍平添了几分书香门第般的雅趣。
这边童蒙初开,那边市声亦未曾停歇。
茶舍前堂,几位老茶客正议论着近日汴京城的物价。
“听闻因淮南漕运有些阻滞,江南的米价略涨了三分。”一位经营绸缎生意的老茶客呷了口茶,蹙眉道。
另一位常往来于汴京与洛阳的行商接口:“不止米价,今岁蜀中的‘锦江茶’也因春寒减产,运到京里,价比往年高了近一成。倒是这‘太平茶’,依旧平和,价稳质优,真是难得。”他说着,感激地看了一眼在庭院中与赵令渊对弈的瑞王府派来的管事。自瑞王主理茶政后,对太平茶舍多有照拂,使其能在市场波动中保持稳定。
苏老夫子与刘翁也在座。苏老夫子捻须道:“《梦溪笔谈》有载,市易之法,贵在通流。物价起伏,本是常情,只要官府调控得法,奸商不得囤积居奇,便无大碍。如今朝局清明,茶政稳健,我等小民,方能在此安心品茗。”
刘翁则笑道:“说起物价,我那笔墨铺子,近日倒是因科举放榜,那些新晋进士老爷们需置办行头、酬酢往来,带动了上等宣纸与徽墨的销路,涨了几分利市。”他看向廊下教书的柳明远,压低声音,“柳先生这般学问人品,下科必定高中,届时,老夫定要奉上最好的‘李廷珪墨’以为贺仪!”
众人的议论声,孩童的读书声,后院郭大釜偶尔传来的叮当声,以及街上隐隐传来的叫卖声、车马声,共同汇成了一幅生动的汴京市井风情画。
柳明远教完课,送走孩子们,回到廊下整理书稿。他看着石板上已蒸发殆尽的水字痕迹,心中却无遗憾。知识已如清泉,渗入那些稚嫩的心田。他想起方才茶客们议论的物价、漕运、茶政,只觉这书斋之外的天地,是如此广阔而真实。圣贤书中的道理,终究要在这纷繁复杂的世情中检验和运用。
他铺开纸,继续抄录陆九娘的《茶疗杂症篇》,今日抄到“茶与食养”一节。其中提到“茶性微寒,久食令人瘦,去人脂……然与姜、枣同煎,可调其性,温中和胃。”不由想起前日陆九娘用太平茶与红枣、老姜为一位偶感风寒的老妪烹煮的“姜枣茶饮”,确是驱寒暖身,又不失茶香。
正凝神间,苏念奴悄然来到茶舍。她今日气色又好些,眉宇间的轻愁也淡了几分。她先是向陆九娘道了谢,又取了新配的药茶。见柳明远在廊下,她便缓步走了过去。
“柳先生又在用功。”苏念奴声音轻柔。
柳明远闻声抬头,见是她,忙起身让座:“苏姑娘来了。不过是整理些书稿。”
苏念奴目光落在那些抄录工整的茶疗方子上,轻声道:“先生抄录这些济世良方,功德无量。念奴近日饮用陆娘子的药茶,感觉身心轻安了许多,连……连楼里的姐妹们也说我气色好了。”她提及“楼里”,神色微微一黯,但很快恢复如常。
柳明远温言道:“能对姑娘有所助益,便是这些方子最大的价值。姑娘近来可还有练习琵琶?”
苏念奴眼中微露一丝光彩,点头道:“有的。心绪宁静时,抚琴弄弦,也觉格外顺畅。前日偶得一曲灵感,还未成调,或可名为《夏荫清茗》。”
“《夏荫清茗》……好名字,清雅脱俗,正合此间意境。”柳明远赞道。两人便就着音律、茶香,轻声交谈起来,虽话语不多,却自有默契与安宁。
暮色渐合,茶舍点起了灯火。苏念奴告辞离去,柳明远送至门口,望着她素衣身影消失在华灯初上的街角,心中一片平和。
回到庭院,只见赵令渊正与瑞王府管事对弈已毕,正在收拾棋子。那管事笑道:“赵先生棋艺愈发精进,在下甘拜下风。殿下让在下带话,言先生所提‘以茶平准市价’之策,他已细思,觉颇有可行之处,不日或将奏请陛下,于京畿试行。”
赵令渊淡然道:“茶乃民生日用之物,其价稳,则民心安。若能借此摸索出平准之法,惠及更多民生商品,方是善策。”
柳明远在一旁听着,心中震动。原来赵先生并非只沉浸于茶道清修,于国计民生亦有如此深切的关怀与卓见。
夜色中,太平茶舍的灯火温暖如昔。柳明远立于廊下,耳畔仿佛还回响着孩童的读书声、茶客的议论声、以及苏念奴清冷的琵琶曲调。他忽然明白,这茶舍,不仅是一处品茗之所,更是一方小小的天地,汇聚着市声、墨韵、茶香、人情,包容着世间的悲欢与智慧,滋养着每一个驻足其间的心灵。
而这,或许才是“太平”二字的真谛——并非万籁俱寂,而是百音和谐,万类霜天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