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分兵掠畿辅的军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京城内外激起层层涟漪。
尽管皇帝在乾清宫内的定论斩钉截铁,言其乃“黔驴技穷之兆”,
但恐慌的情绪,依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部分官员和富户间悄然蔓延。
通往南方的几条官道上,车马悄然增多,虽未至争先恐后的地步,却也显露出人心浮动。
然而,真正的风暴眼,已从顺义坚城,转移至通州运河一线。
通州,漕运终点,京城命脉所系。
当那股数千人的后金虏骑前锋耀武扬威地出现在通州附近,甚至能望见运河上升起的警示烽烟时,整个城池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城门紧闭,守军紧张地注视着城外游弋的敌骑,城内百姓惴惴不安,昔日的繁华市井变得异常冷清。
就在这紧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支风尘仆仆却军容严整的军队,如同及时雨般,出现在了通州以西的地界。
卢象升,一身沾满尘土的文官袍服外罩着简易皮甲,骑在战马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地势。
他麾下的五千河南新军,虽经长途跋涉,但行列依旧齐整,士兵脸上并无太多惧色,反而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他们装备的,是优先配发下来的第一批制式燧发枪,虽未经大规模战阵检验,但平日严苛的训练赋予了他们对新式火器的基本掌控。
“督师,前方地势开阔,临近运河,且有数处丘陵起伏,利于我军火器发挥,亦可与通州城成犄角之势。”一名参军指着地图建议道。
卢象升微微颔首,他并非一味死守之将。
“择险要处立营,威慑虏骑,护卫漕运,安抚地方”。
他需要的,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能牢牢钉在此地,让南下虏骑如鲠在喉的据点。
“传令,依傍此处丘陵,立即构筑营垒!掘壕、立栅,不得有误!”
卢象升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多派斥候,探查方圆二十里内虏骑动向。告知通州守将,我军已至,望其固守城池,彼此呼应!”
命令一下,五千新军立刻行动起来。得益于平日严格的工事操练,以及随军携带的部分简易工具,营地的构筑效率颇高。
挖壕的挖壕,立栅的立栅,一派热火朝天。
卢象升亲自巡视,督促各部严守岗位,防范敌骑突袭。
与此同时,通州城头的守军也看到了西面升起的明军旗帜,以及那迅速成型的营垒轮廓。
消息传开,城内的恐慌情绪顿时为之一缓。
援军到了!而且是奉旨而来的河南新军!
就在卢象升部紧锣密鼓地构筑防线时,南下的后金虏骑也察觉到了这支突然出现的明军。
分兵南下的主将之一,正是以勇悍着称的阿济格。
他得知一支数千人的明军竟敢在野外立营,企图阻挡他的兵锋,不由得勃然大怒。
“区区几千南蛮子,也敢挡我八旗劲旅?真是不知死活!”
阿济格狞笑一声,“正好,攻不下顺义,拿下这支野战的明军,也好叫南朝皇帝知道厉害!”
他并未将这数千新军放在眼里,在他看来,除了关宁军和满桂部,明军野战皆不堪一击。
他当即点起三千精骑,其中半数为披甲战兵,气势汹汹地直扑卢象升刚刚立下营盘的西郊丘陵。
另一边,卢象升派出的斥候早已将虏骑动向飞报回来。
“果然来了。”
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深吸一口气,内心暗道:皇太极,你想用分兵抄掠来调动我,乱我军心!
我这五千新军,正好拿你这部骄兵来祭旗,也让天下人看看,新政之下练出的新军,是何等模样!
他迅速下令:“全军戒备!火器营按预定方位,进入阵地!长枪兵、刀盾手于壕后列阵,没有命令,严禁出击!”
营垒内,气氛瞬间紧绷。
燧发枪手们迅速在预设的射击位置上就位,检查火绳(虽为燧发,仍备火绳以防万一)、装填弹药,动作虽略显生涩,却也有条不紊。
长枪如林,在壕沟后竖起,闪烁着寒光。
阿济格率领的三千精骑卷着烟尘,如同滚滚铁流,迅速逼近。
看到明军果然龟缩在刚刚草创的营垒之后,他脸上轻蔑之色更浓。
“勇士们!冲垮他们!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八旗铁骑的厉害!”阿济格挥舞着长刀,发出了进攻的号令。
轰隆隆的马蹄声震耳欲聋,大地为之颤抖。
数千后金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明军营垒发起了凶猛的冲锋。
他们惯用的战术,便是依靠骑兵的冲击力和精准的骑射,在接近时抛射箭雨扰乱敌阵,继而直接冲阵砍杀。
距离在迅速拉近,四百步,三百步,两百五十步……
明军营垒依旧一片寂静,只有猎猎的旗帜在风中作响。
这种沉默,反而让冲锋中的后金骑兵感到一丝不安。
一百五十步!这个距离,已是部分强弓的有效射程,一些骑术精湛的后金骑兵已经开始在马上张弓,准备进行第一轮抛射。
就在此时,卢象升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挥下了手中的令旗!
“火器营,第一排,放!”
“砰!砰!砰!砰!”
如同平地惊雷,一连串爆豆般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
营垒前沿,瞬间腾起大片白色的硝烟。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后金骑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人仰马翻,惨叫着跌落马下!
燧发枪的齐射!
虽然准头依旧感人,但在这个距离上形成的弹幕,对于密集冲锋的骑兵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后金骑兵的冲锋势头为之一窒!他们完全没料到,明军的火器能在如此远的距离上进行如此齐整猛烈的射击!
这比他们以往遇到的明军火铳,射程更远,火力更密集!
“第二排,放!”不等敌军反应过来,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声再次响起。
又是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更多的铅弹呼啸而出,钻入人马躯体,带起一蓬蓬血雨。
阿济格又惊又怒,他挥舞着长刀,试图稳住阵脚:“不要乱!冲过去!他们的火器装填慢!冲过去他们就完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明军营垒中第三排燧发枪的怒吼!
三轮齐射,虽然未能完全阻止骑兵的洪流,却已将其冲锋的锋锐彻底挫败,阵型也变得散乱不堪。
更重要的是,这前所未有的猛烈火力,给这些骄傲的鞑子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震撼。
当侥幸冲过死亡弹幕的后金骑兵终于接近壕沟,迎接他们的,是如林的长枪和刀盾手拼死的阻击。
失去了速度优势的骑兵,在严阵以待的步兵阵前,威力大减。
“鸣金!不要出击!”
卢象升见好就收,并未命令部队出击。他的任务是立营坚守,挫敌锐气,而非浪战。
清脆的锣声响起,明军步兵牢牢守住阵线,任凭残余的后金骑兵在壕前徒劳地冲突,最终在又丢下百十具尸体后,狼狈退去。
战场上,只留下遍地的尸骸、无主的战马,以及弥漫不散的硝烟与血腥气。
阿济格脸色铁青,看着那片如同刺猬般的明军营垒,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这支明军,和他以前遇到的任何一支都不一样!
他们的火器,他们的战法,他们的纪律……
卢象升站在营中高处,望着退去的敌骑,轻轻松了口气,随即一股豪情涌上心头。
首战告捷!虽然规模不大,但意义非凡。
这证明,新军的路子走对了!陛下是对的!
他立刻吩咐:“清点战果,救治伤员,加固营垒!将捷报速速传往京城!”
与此同时,西北方向,宣大总督孙传庭也接到了皇帝的密旨。
“命本督再派偏师,东出居庸关,威胁虏军侧后……”
孙传庭沉吟着,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他目光最终落在了地图上居庸关东北方向的一处区域。
“贺人龙所部袭扰颇见成效,然兵力不足,难以造成更大威胁。”
孙传庭对身旁的幕僚道,“此次,本督欲派曹文诏率两千新标军精锐,并一千归化义从骑兵,东出独石口故道,
不必与虏军主力纠缠,专袭其粮道、哨探,焚其囤积,要让皇太极感觉,他的后背,始终有一把冰冷的匕首抵着!”
曹文诏,勇猛善战,素有威名,正是执行此种任务的绝佳人选。
“督师明见!”幕僚赞道,“曹将军出马,必能再建奇功,使虏首尾难顾!”
孙传庭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告诉曹文诏,放手去干!
要让皇太极知道,我大明疆域,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他此番入塞,每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一道道军令,从通州西郊的营垒,从宣大的总督行辕发出。
朱由检布下的棋子,正在棋盘上逐一落下,看似分散,却隐隐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网,正向着深入畿辅的皇太极大军,缓缓收紧。
而此时的皇太极,刚刚接到阿济格在通州西郊受挫的消息,眉头紧锁,尚未意识到,西北方向,另一股致命的威胁,已然出动。
他分兵掠畿辅的策略,虽造成了一定恐慌,却也使得自身兵力进一步分散,反而给了明军各个击破的机会。
京城内的朱由检,在接到卢象升的捷报后,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过多欣喜。
他深知,这仅仅是开始,真正决定这场战事走向的,依旧是顺义主战场,以及他布下的全局战略能否持续生效。
他目光再次投向那巨大的沙盘,落在了孙传庭和曹文诏即将出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