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下,泾渭分明。
左侧,是“黑鲨”为首的一众海盗头目,被卸了枷锁,却被无形的气场压得跪在地上,眼神凶狠,是亡命徒最后的挣扎。
右侧,设着一排冰冷的乌木椅。
广州将军额图、布政使钱谦等一众高官端坐其上。
他们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只是那官服之下被冷汗濡湿的后背,早已紧紧贴住了冰凉的椅背。
“带人犯,黑鲨!”
水溶的声音裹挟着伤后的沙哑,却字字如铁。
那个左脸带着蜈蚣刀疤的壮汉,被两名亲卫粗暴地拖拽到公堂中央。
“呸!”
黑鲨朝着光洁的地面,吐出一口血沫,梗着脖子,一脸桀骜。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想从你爷爷我嘴里撬出一个字?下辈子吧!”
水溶眼底寒芒一闪,杀气顿生。
但他没有发作,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身侧那道素雅的纱质帷幕。
那是一种无声的交接。
将审判的刀,递给了那个帷幕之后的人。
一道清冷的女声,便从帷幕后飘然而出,不轻不重,却清晰地钻进堂上每一个人的耳朵。
“黑鲨,本名张大海,可对?”
张大海身躯剧震,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片模糊了人影的帷幕。
那个声音没有理会他的惊骇,继续不疾不徐地叙述。
“三十有六,登州府福山县人,生于渔村。十七岁那年,为反抗渔霸,失手杀人,自此亡命江湖。”
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读一本与她无关的卷宗。
张大海的额角,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些连他自己都快要忘干净的陈年旧事,这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你嘴上说着快活,心里却惦念着家乡的老娘。每年遣人送一百两银子回村,交予你那位叫‘翠巧’的远房表妹,托她代为照料。”
“翠巧……”
张大海的嘴唇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那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翠巧为你生了个儿子。”
“今年,该有七岁了。”
帷幕后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那孩子,长得极像你,尤其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村里人不知他的身世,只当他是翠巧在外厮混生下的野种,平日里受尽了白眼和欺辱。”
“你闭嘴!”
张大海终于崩溃!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咆哮,双目赤红如血,瞪着那片帷幕。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儿子!
那是他唯一的软肋,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这个女人,怎么可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不是人!
她是能洞察人心的鬼!
黛玉端起案几上的清茶,指尖的温度透过杯壁传来,她轻轻吹散了袅袅的热气。
“我不想干什么。”
“我只是在想,一个七岁的孩子,没了父亲的庇护,母亲又无名无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活下去?”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化作最尖锐的冰凌,精准地刺入张大海的心脏。
“万一,废太子的人,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个能让你永远闭嘴的绝佳方式?”
“又或者,那些被你黑吃黑过的‘同行’,会不会很乐意去一趟福山县,找翠巧母子,讨一笔陈年的血债?”
张大海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他不怕死。
但他怕儿子死得凄惨,怕那个女人受尽凌辱。
他能想象到,一旦自己嘴硬到底,那些比他更心狠手辣的仇家,会怎样对待他那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
“……我说。”
张大海瘫软在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骨,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我什么都说。”
他伏下头,用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只求钦差大人,给我的婆娘和娃儿,留一条活路。”
旁听席上,布政使钱谦握着茶杯的手剧烈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满手,他却毫无知觉,只死死盯着那片帷幕,眼神里满是恐惧。
黑鲨,是废太子在南方的第一道闸,是最硬的骨头。
所有人都以为,撬开他的嘴,非得用尽酷刑不可。
谁能想到,竟被那个帷幕后的女人,三言两语,攻心为上,说垮了。
黑鲨的招供,成了一个缺口。
一个让整条腐朽大堤瞬间崩塌的缺口。
水溶一挥手,立刻有书记官上前,将黑鲨拖到一旁详细记录。
接着,第二个海盗头目被押了上来。
这是一个外号“猴子”的瘦小男人,眼珠乱转,显然心思活络。
黛玉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大海已经招了。”
“他说,去年腊月,是你提议,将一船本该运往京城的私盐,偷偷卖给了福建来的客商,独吞了三万两银子。那笔钱,就藏在你广州城西的老宅枯井里。”
“猴子”的脸色瞬间煞白!
这件事只有他和黑鲨两人知道!黑鲨真的全卖了!
“大人!大人冤枉啊!”他尖叫起来,“是他!是他提议的!我只是从犯!我还知道别的!我还知道钱布政使……”
他话未说完,就被拉了下去。
第三个人犯被带上来。
黛玉看也未看,只幽幽道:“刚才那个‘猴子’,为了活命,把你去年在花船上喝醉了酒,说废太子是扶不起的阿斗,早晚要完的浑话都说了出来。”
“王爷,现在很生气。”
那人犯腿一软,当场尿了裤子。
信息的不对称,在死亡的恐惧下被无限放大。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
为了活命,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地攀咬同伴,出卖上家,将整个盘根错节的走私集团的组织架构、人员名单、秘密金库,抖了个底朝天。
旁听席上的官员们,每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从那些人犯嘴里蹦出来,脸色就惨白一分。
当一个海盗吼出:“我们最大的中转仓,就是布政使钱大人府上的三号库房!每年我们都给他三成干股!”
钱谦再也撑不住了。
他两眼一翻,身体一软,从乌木椅上直挺挺地滑了下去,瘫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拖下去。”
水溶冷冷地看了一眼,仿佛只是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审讯一直持续到天色破晓。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公堂的门楣时,一份长达数十页,字字泣血的罪证清单,和一份牵涉上百名官员的名单,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水溶的案头。
整个广州官场,从上到下,已经烂到了根里。
黛玉从帷幕后缓步走出。
一夜未眠,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神情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水溶拿起案上那支饱蘸了猩红朱砂的御赐狼毫,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神在问:一个不留?
黛玉微微颔首。
她的眼神在回答:斩草,除根。
得到回应,水溶不再有丝毫迟疑。
他展开那份密密麻麻的官员名录。
从最顶端的“广州将军,额图”开始。
他面无表情地,在那一个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名字上,从上到下,一一画上了猩红刺目的叉。
笔锋落下,没有半点停顿。
每画一个叉,便代表着一个官宦世家的覆灭,代表着一场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
一场针对整个广州官场的雷霆清洗,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水溶放下朱笔,抬头望向窗外。
天光大亮,远方,是京城的方向。
“广州的网,收完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嗜血的期待。
“不知道京城里那些人,收到我这份‘回礼’时,会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