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判官对“家”的概念是模糊的。
江墨白曾问过他的主创造者江教授,“家”究竟是一个地方,还是一种概念。
那时他刚从营养液中苏醒不久,跪坐在整洁的地毯上,指着刊物上关于“爱”的论述,深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求知欲。
面容慈祥的老者笑呵呵地摸了摸他的头。
“有你爱的人在的地方,就是‘家’。”江教授的声音温和,“重点在‘人’,不在‘地方’。”
年轻的执判官似懂非懂。江教授又絮叨起来,说他以后也会遇到在意的人这类话。
江墨白觉得他的创造者又开始进行他不太理解的思想教育了,但他还是认真回应:
“江教授,那有您在的地方,就是家。”
老者闻言,先是愣住,随即猛地站起身,以完全不符合他平日腿脚不便的速度冲向门口,像个孩子般激动地大喊:“李安!墨白他说他爱我了!!!”
门外传来李安惊疑的声音:“江老头你腿怎么好了?”
跪坐在地上的江墨白合上那本关于“家”的刊物,小心将它收进书柜。
真神奇,这本书竟能让有老寒腿的老头奔跑起来,连足力健都没穿。
...
江墨白按了按眉心,从回忆中抽离。那些鸡飞狗跳却又温暖的过往,让他冷硬的心弦有一瞬的松动。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排队等待检测的人群中。
季寻墨拿到了临时Id卡,这意味着他通过了最初的基因核对,至少在基地内拥有了最基本的通行权限。
小孩儿正低头,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质地坚硬、边缘光滑的卡片,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
Id卡,在人类保护基地,远不止是一张身份证明。
它是生存的凭证,是通往资源的大门。
基地实行着严密的“贡献点”制度——一种从未知球体外部提炼、转化而成的特殊能源,以数字形式存储在个人基因绑定的Id卡中。
普通人类依靠劳动换取贡献点,从事基建、种植、清洁等基础工作,以此兑换食物、衣物和医疗资源。
“异能人”则通过执行外勤任务、清剿“异变者”来获取更高额的回报,用以换取武器装备和进阶训练机会。
研究人员以其科研成果换取贡献点,并能进阶兑换稀有的实验设备或机密资料权限。
就连高层和执判官,每月也会定额发放贡献点,只是数额远非普通人能及。
这套由基因局绝对掌控的系统,象征着秩序,也划分着阶层。
每一个新生儿在出生六小时后就会被录入虹膜与dNA密钥,十八岁时再次加密升级为正式公民。
且贡献点无法篡改、盗取,交易时仅需报出卡号,无需实体刷卡,最大限度避免了抢夺风险。
此刻,季寻墨指腹下的,正是这样一张通往“正常”基地生活的钥匙。
他不再是被藏在阴影里的“黑户”,他拥有了一个可以被系统识别的身份,尽管这个身份背后,还缠绕着无数未解的谜团和潜在的危险。
江墨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刚刚递给他饼干时,他也是这样双手捧着,像接过什么易碎的珍宝。
执判官当时皱了下眉,用手指轻轻将小孩一只手按下去,低声道:“不用这样。”
季寻墨却摇摇头,眼神清澈而郑重:“不是的,江执判。我在珍惜它,感谢您。”
沉默是执判官惯常的状态。
此刻,江墨白却有些懊悔自己词汇的匮乏,为何当初没有向江教授多请教一些关于感谢与表达善意的词语。小孩说的话,都比他好听。
“江墨白——”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方染不知何时凑近,猛地抓住他右臂,阴恻恻地拖长语调:“我也想吃——”
他转头,对上一双企图用眼神施加压力的深灰色大眼睛。
“没了。”江墨白平静陈述。
下一秒,小拳拳pro max形态版如同密集的雨点落在他胳膊上,伴随着方染毫无形象的假哭和控诉:“邪恶!冷酷!不近人情!”
“邪恶老巫婆”这个词,是她的创造者方教授讲童话时她听来的,并完美套用在不肯给她饼干的江墨白身上。
执判官连性别问题都懒得纠正,任由她闹腾,沉默站着的样子,像极了在中心广场面对非要爬高孩子的无奈家长。
他伸出手掌抵住方染的额头,将她固定在一臂之外,隔绝了物理攻击。方染对着空气抡了会儿拳头,很快泄了气,蹲到一边捡起根树枝画圈圈,头顶仿佛凝聚着一朵无形的小乌云,嘴里念念有词:
“当了妈了,妹就不宠了。有了孩子,妹就不要了。再过十年,就要结婚了......”
声音越来越沙哑,她幽幽转头,眼神里充满了失望、难过与哀怨,哑着嗓子脱口而出:
“江妈妈,你说是不是。”
江墨白:“......”
......什么鬼东西。
“妈妈”这个称呼,让他莫名想起那个小屁孩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充满了怀念与小心翼翼。
一个疑问随之浮现——“妈妈”,不是指女性吗?他不是男性?难道是因为“父亲”这个称呼与他不匹配?
他将一个小袋子抛给方染。少女瞬间变脸,阴谋得逞般“嘿嘿”笑着,又立刻装成清纯小白花,娇滴滴道:“谢谢江妈妈——”
江墨白面无表情,选择耳不听为净。
“你怎么知道我在季寻墨‘监护人’那栏签字了?”他忽然问。
方染咬着饼干,含糊不清:“小寻墨辣么可爱,你怎么舍得让他当孤儿嘛。”
“说实话。”
“我猜的!我还跟安眠打赌了,赌你两天内一定荣幸当妈!”她说到末尾有些愤愤不平。
“......那你赢了。”
“不,是安眠赢了!”方染气鼓鼓地塞饼干,“他赌的一天!”
“......”
江墨白沉默地转身,举起通讯器,不愿再承受这精神攻击。
他用了三秒调整呼吸与语气,接通了与“异能人”196小队的频道。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沉稳,属于执判官的、绝不外露私人情绪的工作模式。
“‘异能人’196小队收到请回复,探查进行如何?”
通讯器那头传来物体碰撞和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随后是一道疾言厉色的女声:“报告江执判,我是白璃!现已探查至地下城Z区,暂未发现异常!”
“继续搜。”江墨白命令道。
因昨日基因部冷凝室出现的巨型异虫,为排除基地内潜藏其他威胁,他特地派遣了这支综合实力最强的小队进行全方位搜查。
没有异常本是好事,“异能人”领袖宿凛在事发前就已用异能量丝线笼罩全基地,形成感知网络,理论上应是双重保险。
现在看来...
江墨白抬眼望向基因部楼顶那道休息的身影。
应该没事。
“是!”白璃利落回应。
江墨白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196小队经验丰富,有他们在,理应不用过多担忧...
“哎!云岫你踩到我脚了!”
“抱歉!你没事吧!”
“队长!这门从里面卡死了!”
“直接炸!”
通讯在一片嘈杂中被匆忙挂断。
不到一分钟,脚下传来微型炸弹爆炸产生的、极其微弱的震动波。
方染僵硬地转头望向爆炸传来的方向,送到嘴边的饼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面露惊恐道:“......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