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十八梯还浸在薄雾里，青石板路被夜雨润得油亮，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与石头摩擦的涩意。吴梦琪背着帆布包往上走，包带在肩膀上勒出的红痕还没消退，那是昨天帮陈叔搬运麻花快递箱时留下的印记。步道两旁的吊脚楼鳞次栉比，木窗棂间飘出零星的炊烟，混着远处火锅店的牛油香和近处的面香，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一股独特的市井味道。
她要找的老面馆藏在十八梯中段的拐角处，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支着一口黢黑的大铁锅，锅沿积着厚厚的油垢，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清晨六点半，刘叔已经在灶台前忙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臂，正抡着大铁勺在锅里翻炒着什么，油星子溅得老高，在晨光里划出金色的弧线。
“刘叔，早上好。” 吴梦琪放轻脚步走过去，帆布包上的金属搭扣撞到石阶，发出轻微的 “咔哒” 声。她昨晚在笔记本上查过，这家老面馆开了二十多年，刘叔的杂酱面是十八梯的一绝，据说面条要手工揉制三小时，杂酱要用猪前腿肉慢炒两小时。
刘叔闻声回头，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还沾着面粉，眼神锐利得像菜刀的寒光。他上下打量着吴梦琪，当看到她背着的帆布包和手里拿着的笔记本时，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你找谁？”
“我是鼎盛商贸的吴梦琪，想来跟您了解下面馆的经营情况。” 吴梦琪连忙拿出工作证，笑容尽量显得真诚，“听说您的杂酱面特别有名，想看看能不能帮您通过线上渠道卖得更好……”
“又是你们这些搞推销的！” 刘叔没等她说完就猛地把铁勺往锅里一摔，发出刺耳的声响，热油溅得更高了。他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前阵子刚来过一个‘专家’，穿得跟你一样光鲜，说要帮我搞什么‘互联网转型’，收了我五千块钱咨询费，结果屁事没干就没影了！电话不接，微信拉黑，你们这些城里姑娘就会说漂亮话骗钱！”
吴梦琪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手里的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她这才注意到面馆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宣传单，上面印着 “老字号数字化升级” 的字样，角落里留着的联系方式已经模糊不清。原来刘叔之前被骗过，难怪反应这么激烈。
“刘叔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推销的，也不收任何费用。” 吴梦琪急忙解释，向前递出笔记本，“我就是想帮你们这些老字号解决实际问题，您看我这上面记的都是磁器口、山城步道那些商户的困难……”
“少来这套！” 刘叔一把挥开她的手，笔记本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纸页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照片。“上次那个女的也跟我这么说，还给我看什么计划书，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结果呢？钱一到手就消失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心思不用在正途上，就知道琢磨怎么骗我们这些老年人的钱！”
他越说越激动，拿起旁边的扫帚就往吴梦琪脚边扫：“走走走，别在我这儿耽误做生意！我这面条靠的是手艺不是花架子，不稀罕你们什么线上渠道！”
吴梦琪的手指被扫帚杆扫到，疼得她缩回手。看着刘叔愤怒的眼神和地上散开的笔记本，心里像被花椒呛了一样又麻又涩。她能理解老人的愤怒和警惕，那些骗子不仅骗走了钱，更毁掉了老字号商户对新技术、新渠道的信任。
“刘叔，我真的不是骗子。” 吴梦琪捡起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把散开的纸页整理好，“您之前被骗的事我很抱歉，但请您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帮忙。您先忙，我不打扰您做生意，就在旁边等着，等您有空了再聊聊也行。”
“谁要跟你聊！” 刘叔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继续忙活，把面团摔在案板上发出 “砰砰” 的响声，像是在发泄怒火。
吴梦琪没有离开，她找了个离面馆不远的石阶坐下，把帆布包垫在屁股底下防潮。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吊脚楼的缝隙照下来，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翻开笔记本，刚才掉在地上时沾了些泥土，她用指尖轻轻擦掉，看着上面记录的 “信任缺失是老字号数字化最大障碍” 这句话，心里五味杂陈。
面馆的生意渐渐好起来，食客们陆续上门，大多是熟客，跟刘叔打着招呼，点单时都不用看菜单：“刘叔，二两杂酱，多菜少面！”“给我来碗牛肉面，加个蛋！” 刘叔手脚麻利地下面、舀汤、加调料，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笑容，但动作里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吴梦琪安静地坐在石阶上观察着。她看到刘叔煮面时会把筷子插进锅里试水温，看到他加杂酱时总是多舀一勺，看到他给熟客端面时会多放些葱花。她还注意到墙上贴着的外卖平台二维码已经积了灰，旁边放着的打包盒很少动用，偶尔有游客问能不能快递，刘叔都摆摆手说 “面要现吃才香”。
有个背着相机的游客想拍刘叔煮面的过程，刚举起相机就被他厉声制止：“不许拍！上次就是有人拍了视频发网上，结果招来一堆人打假，说我的面不是手工做的！” 游客悻悻地放下相机，嘟囔着 “脾气真怪” 离开了。
吴梦琪把这些细节都记在笔记本上：“痛点 1：因被骗经历对线上推广极度不信任；痛点 2：担心外卖影响面条口感；痛点 3：害怕网络评价和质疑；痛点 4：缺乏线上运营知识。” 她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抬头看看面馆忙碌的身影，心里渐渐有了些思路。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升越高，晒得石板路发烫。吴梦琪的帆布包里只有半瓶矿泉水，早就喝完了，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她几次想过去跟刘叔说句话，都看到他警惕的眼神，只好又坐了回去。
有熟客注意到一直坐在石阶上的吴梦琪，好奇地问刘叔：“那姑娘是谁啊？坐那儿半天了。”
“搞推销的，赶走了又不走，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刘叔头也不抬地回答，语气里满是不屑。
吴梦琪听到了，心里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理解。她知道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尤其是对这些受过伤害的老字号商户。她想起陈婆婆刚开始也对她充满戒备，直到看到她真心帮忙解决外卖问题才渐渐信任；想起周婶一开始不愿透露真实的经营困难，是她蹲在酸辣粉摊前帮着打包了三天才换来的坦诚。
中午时分，面馆的高峰期过去，刘叔开始收拾摊子。他把剩下的面团放进陶盆，把锅碗瓢盆一一洗净，动作缓慢而疲惫。吴梦琪看到他弯腰时用手撑着膝盖，显然是常年站立落下的老毛病。
突然一阵风吹来，把面馆门口晾晒的面条吹到了地上。刘叔急得直跺脚，连忙蹲下去捡，却因为腰不好弯不下身子。吴梦琪见状立刻跑过去，帮着把还能吃的面条捡起来放进干净的盘子里。
“不用你假好心！” 刘叔虽然嘴上呵斥着，却没有推开她的手。
吴梦琪没说话，默默地帮他收拾好散落的面条，又帮着把沉重的面案擦干净。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刘叔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投在青石板路上。
收拾完摊子，刘叔从屋里拿出一个豁口的搪瓷杯，沏了杯老鹰茶，重重地放在门口的石桌上，然后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坐下，咕咚咕咚喝着茶。他瞥了一眼还站在旁边的吴梦琪，眉头皱了皱，最终还是没说赶她走的话。
吴梦琪的喉咙实在太干了，看着石桌上的茶水咽了咽口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石桌旁的石阶上坐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吊脚楼的吱呀声和远处的叫卖声。刘叔喝完茶，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终于开口了，语气比早上缓和了些：“你到底想干什么？都等俩小时了。”
“我就是想帮您把面卖得更远。” 吴梦琪拿出笔记本，这次没有递过去，只是自己翻开，指着上面的记录，“我跑了磁器口、山城步道很多老字号，发现大家都有类似的困难。陈婆婆的凉糕因为不会设置外卖被罚钱，周婶的酸辣粉因为包装不好总被投诉，张老板的火锅因为冷链问题退货率很高……”
她没有说太多理论，只是把调研中遇到的真实案例一个个讲给刘叔听，讲她如何帮陈婆婆优化外卖设置，如何帮周婶设计防漏包装，如何帮张老板规划共享冷链。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她认真的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刘叔起初只是抱着胳膊听着，面无表情，但当听到吴梦琪说起 “那个‘专家’收了钱不办事，其实正规的数字化转型根本不用花这么多钱” 时，他的眼神明显动了动，身体也微微前倾了些。
吴梦琪看出他的态度松动了，连忙翻到记录解决方案的页面：“您看，针对您担心的外卖影响口感问题，我们可以设计‘半干面’包装，配独立调料包，游客回去自己煮三分钟就能吃到接近现做的味道；针对网络评价问题，我们可以先从熟客入手，引导他们在线上分享真实体验；至于运营，我可以教您最基础的操作，保证简单易学。”
她指着笔记本上的设计草图：“包装上可以印您煮面的照片，写‘二十年老手艺，每碗面都揉够三小时’，这样既真实又有特色。您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先小范围试点，不收任何费用，效果好了再扩大，您看行吗？”
刘叔盯着她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娟秀却有力，照片拍得朴实无华，方案写得详细具体，没有那些华而不实的 “互联网术语”，全是实实在在的解决办法。他想起刚才看到吴梦琪帮着捡面条、擦桌子的样子，想起她在烈日下等了两个小时的执着，心里的坚冰渐渐开始融化。
“你这丫头，倒是比上次那个实在。” 刘叔叹了口气，从屋里又拿出一个杯子，给吴梦琪倒了杯老鹰茶，“尝尝吧，老鹰茶解腻，配面条正好。”
温热的茶水递到手里，吴梦琪心里一暖，连忙说了声谢谢。茶香混着淡淡的苦味在舌尖散开，驱散了一上午的燥热和委屈。
“我这面啊，讲究得很。” 刘叔看着锅里残留的杂酱，语气缓和了许多，“面粉要用重庆本地的冬小麦，加碱水揉到能拉成丝；杂酱必须用猪前腿肉，肥瘦三七开，加二十多种调料慢炒两小时。不是我吹，吃过的客人没有说不好的，但就是走不远。”
他的声音里带着骄傲，也藏着无奈：“游客来了都说好吃，想带点回去，可这面一放就坨，真空包装了味道也不对。上次那个骗子说能解决，结果收了钱就没影了，搞得我现在看到你们这些搞‘线上’的就头疼。”
“我理解您的顾虑。” 吴梦琪真诚地看着他，“所以我们不搞那些虚的，就从最实际的问题解决起。您要是信得过我，咱们先试试包装改良，我找朋友设计几款样品，您看看效果；线上运营也从最简单的外卖设置开始，我手把手教您，保证不让您多花一分冤枉钱。”
刘叔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算计，只有真诚和热情。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吧，我就再信你们年轻人一次。” 他指着吴梦琪的笔记本，“你上面写的那些，要是真能成，我请你吃一个月的面，管够！”
吴梦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激动得差点打翻手里的茶杯：“谢谢刘叔！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刘叔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皱纹里的面粉仿佛都柔和了许多：“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敢骗我，我这把老骨头跟你没完！”
“绝对不会！” 吴梦琪用力点头，连忙拿出笔在笔记本上记录，“那我们先确定几个重点：一是研发适合外卖的半干面工艺，二是设计地域特色包装，三是优化外卖平台设置……”
午后的阳光透过吊脚楼的缝隙照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刘叔开始给吴梦琪讲起他的面条经，从面粉的选择到火候的控制，从杂酱的配方到汤底的熬制，说得滔滔不绝。吴梦琪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提问记录，笔记本上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青石板路上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面馆的香气随风飘散，吸引着路人的目光。吴梦琪看着眼前这个渐渐放下戒备的老人，心里充满了成就感。她知道，打破这道信任的壁垒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困难等着她，但只要像这样用真诚和耐心一点点去沟通，总有一天能让这些藏在十八梯的老味道，通过新的渠道飘向更远的地方。
夕阳西下时，吴梦琪才起身告辞。刘叔非要给她装一大盒杂酱，说让她回去下面吃。吴梦琪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沉甸甸的盒子在帆布包里晃悠，像装着满满的信任和希望。
走在十八梯的石板路上，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吴梦琪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她低头看了看笔记本上 “刘叔面馆信任建立” 的字样，指尖划过纸面，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信任。她知道，这道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壁垒，终于被她用真诚和坚持打开了一道缝隙，而这道缝隙里，正透出老手艺新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