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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过晌午,天边突然滚过团乌云。山民们正围着长桌说笑,抬头见云层压得极低,像块浸了墨的灰布罩在梅岭顶上,都慌着往屋里收东西。货郎的糖人罐刚抱进灶房,第一滴雨就“啪”地砸在青石板上,在“棠棣同春”的“棣”字上洇出个深色的点。

“这雨来得巧,”三叔公摸出烟袋往屋檐下凑,烟杆上的红绸被风卷得直打旋,“账册里记着,守义公栽的那株海棠,就是栽下第二天遇着雨,往后年年开花都比别家稠。”他往院里瞥了眼,新苗的花瓣被风掀得轻轻颤,粉白的瓣尖上已沾了几颗雨珠,倒像谁给抹了层亮粉。

陆时衍正往竹架上盖油布,苏晚举着伞跑过去给他挡雨。伞面是新糊的棉纸,上面沾着片海棠花瓣,想来是今早从枝头吹落的。“道长说山雨养苗,”她把伞往苗那边倾了倾,雨丝顺着伞沿往下淌,在根须处织成个小小的水幕,“不用遮太严实,得让它淋透了。”

话音刚落,雨就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竹架的红绸上,“噼啪”响得像放鞭炮。新红绸被雨水浸得透亮,和旧红绸缠在一处,倒像两团拧在一起的火苗,在雨里泛着暗红的光。画先生的画板来不及收,被雨打湿了边角,画里海棠苗的根须处,金线竟顺着水痕往外晕,在宣纸上漫出几缕淡金,像真的在土里扎根。

“别碰!”画先生赶紧把画板往屋檐下挪,指腹蹭过晕开的金线,沾了点黏糊糊的液汁,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梅汁混着墨,遇水就活。”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雨珠,“守义公当年画苗,就爱在墨里掺梅汁,说‘墨是骨,梅是血,雨是魂’,原来真能让画里的东西长出魂来。”

槐槐抱着布偶蹲在窗台上,小手指着院里的新苗。雨打得花瓣微微蜷起,倒像只攥紧的小拳头,可叶心的新蕊却越发挺括,嫩黄的蕊尖上顶着颗雨珠,亮得像颗碎钻。“它在喝水呢,”她把布偶的红绸鞋往窗纸上贴,鞋尖的风筝图案正对着苗根,“你看根须处的土,鼓起来了!”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见苗根周围的泥土微微隆起,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舒展身子。陆时衍蹲下去扒开层湿土,惊得“咦”了声——新苗的根须竟比今早长了半寸,嫩白的须尖上沾着细碎的砚碴,在雨里闪着微光,像串刚串起的银珠子。

“是蚯蚓带它长的,”石头举着片大荷叶冲进雨里,叶底还兜着几条蚯蚓,是他刚才在石板缝里捡的,“我娘说蚯蚓是苗的腿,能带着根往土里跑。”他把蚯蚓往苗根处放,小家伙们立刻钻进湿泥,留下几道弯弯曲曲的痕,倒像给新苗画了张藏宝图。

雨势渐缓时,山民们发现院里的石板路上积了层浅浅的水。水洼里倒映着竹架的红绸和新苗的影子,晃悠悠的像幅流动的画。张婶的丈夫扛着锄头往外走,说要去看看溪边的梅树,刚踩过水洼,就见自己的影子旁边,多了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蓝布衫,梳着发髻,正弯腰往苗根处洒水。

“是玉秀婆!”他扔下锄头往回跑,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红绸,“我在水洼里看见她了!穿着账册里说的那件蓝布衫!”众人都涌到水洼边看,可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都没有,只有新苗的花瓣在水里晃,像片浮着的粉云。

“心诚才看得见,”道长不知何时站在屋檐下,竹笼里的山雀正抖着湿漉漉的羽毛,“守义公和玉秀婆没走,就守着这株苗呢。”他从袖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还魂草,撒在苗根处,“这草是山神庙后坡的,埋在土里遇雨就活,能给老辈的念想当个引子。”

雨停时,天边裂开道金光。阳光穿过竹架的缝隙照在新苗上,花瓣上的雨珠突然迸出五彩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苏晚眯着眼细看,竟发现每颗水珠里都映着个小小的红绸结,像把无数个同心结都缩在了里面。

“快来看账册!”三叔公在堂屋喊,声音里带着惊惶。众人跑进去,只见八仙桌上的《梅岭记》正往下滴水,不是雨水,是纸页自己渗出来的,顺着“光绪二十五年”那页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浮着片海棠花瓣,是今早夹进账册的那片,此刻竟变得鲜嫩欲滴,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

“是玉秀婆在哭,”画先生用指尖沾了点水尝,咸津津的带着点梅香,“账册里记着她当年掉的眼泪,遇着这雨,就跟着活过来了。”他往纸页上盖了张宣纸,再揭起来时,宣纸上竟印出个淡淡的人影,梳着发髻,手里捧着株海棠苗,和画先生画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陆时衍突然想起樟木箱,拉着苏晚往地窖跑。刚掀开箱盖,就见里面的嫁衣在微微发亮,九瓣海棠的绣纹被水汽浸得舒展,像朵真花在红绸上慢慢绽开。箱角的木盒里,两缕头发缠着的红绸彻底舒展开了,金线在光下织成个细密的网,把头发裹在中间,倒像颗裹着糖衣的果子。

“红绸活了!”苏晚的指尖刚碰到红绸,就觉出股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比颈间的锦袋还要烫。她把红绸轻轻拽了拽,竟从里面掉出粒小小的种子,圆滚滚的像颗梅核,落在账册上“民国三十三年”那页,正好卡在陆时衍写的“甜”字旁边。

“是海棠籽,”陆时衍把种子捡起来,外壳上还沾着点红绸的纤维,“守义公和玉秀婆留的念想,要让它跟着新苗一起长。”他从灶房拿来个小花盆,装了些苗根处的湿土,把种子埋进去,摆在樟木箱上,“等它发了芽,就栽在新苗旁边,做个伴。”

货郎这时挑着担子从山下上来,雨把他的蓝布衫淋得透湿,可脸上却笑开了花。前筐里的木梳卖光了,红绸都缠在后筐的瓦罐上,罐里装着新采的野蜂蜜,是山民们冒雨在崖边割的,蜜里还混着几片海棠花瓣。“刚在山脚遇见个老嬷嬷,”他揭开罐盖,甜香混着泥土气漫开来,“说六十年前见过守义公,说他常往山神庙送新酿的梅酒,罐口总系着红绸,跟咱们现在一模一样。”

山民们听说有野蜂蜜,都涌到院里来分。张婶用新蒸的麦饼蘸着蜜吃,饼渣落在青石板上,引得几只山雀从老梅树上飞下来啄食。其中一只翅膀上还沾着砚碴,正是今早从竹笼里飞走的那只,它啄了两口突然往新苗上飞,爪子上抓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轻轻放在了刚绽开的新瓣上。

“是守义公的花!”三叔公指着干枯的花瓣,边缘的虫蛀小孔和账册里夹着的那片一模一样,“它把老花瓣带来跟新花认亲了!”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两片花瓣在风里轻轻碰了碰,干枯的那片竟慢慢舒展开些,像在新瓣上找到了归宿。

画先生赶紧把这情景画下来,笔尖的墨里掺了点野蜂蜜,画出来的花瓣带着层亮亮的光。“这叫‘新旧相认’,”他往画里添了只山雀,翅膀上的砚碴用金线描过,“守义公和玉秀婆托山雀带信呢,说他们看着新苗长大,比啥都高兴。”

苏晚忽然想起嫁衣袖口的绣活,回屋取来给众人看。金线绣的花苞上,沾着点从新苗上蹭来的粉,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还差最后一针,”她拈起针往花苞中心扎,针尖刚穿过布面,就听见院里传来山民们的惊呼——新苗的最后一片花瓣,终于完全绽开了,粉白的瓣心里,藏着颗小小的金黄花蕊,像颗藏了许久的糖。

陆时衍把苏晚拉到院里,指着花蕊让她看。蕊心处沾着颗极小的红绸碎末,想来是风从竹架上刮下来的,正落在蕊尖上,像给花蕊戴了个小红帽。“守义公说的‘花有重开日’,不仅是花,”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画着圈,“还有咱们的日子,也像这花一样,要一层层往外开。”

雨后天晴的阳光格外亮,把竹架上的红绸晒得半干,新旧红绸缠在一起,在风里飘成个巨大的红结。山民们坐在屋檐下分野蜂蜜,孩子们举着沾了蜜的手指往新苗上点,蜜珠落在花瓣上,引得蚂蚁顺着根须往上爬,在苗茎上排成长队,像串会动的黑珍珠。

三叔公翻开账册,让陆时衍记下新苗开花的事。陆时衍的笔刚落在纸上,就见纸页上突然冒出个小小的绿芽,从“光绪二十三年”那行字的缝隙里钻出来,顶着颗晶莹的水珠,像在往“民国三十三年”这页爬。“是那粒草籽!”苏晚指着芽尖,正是今早卡在海棠花瓣里的那粒,“它跟着账册里的字发芽了!”

画先生把草芽画进画里,用淡绿的墨细细描着根须,根须顺着纸页的纹路往下延伸,一直连到新苗的根上。“这草叫‘续缘草’,”他往墨里掺了点雨后天井里的积水,“道长说它专往有念想的地方长,守义公和玉秀婆的缘,就靠它往下续呢。”

货郎的担子这时又满了,山民们把新摘的海棠花插在他的空筐里,说要让山下的人也看看梅岭的新花。他挑着担子往山下走,红绸和花枝在身后晃悠,像拖着条长长的花尾巴。走到石阶拐角时,他突然回头喊:“我明天带些新布来!给苏晚做件新衣裳,就用绣嫁衣剩下的金线镶边!”

道长要回山神庙了,临走前把竹笼留给了苏晚。笼门敞开着,山雀却不飞走,总在新苗周围盘旋,有时落在竹架上啄两口红绸,有时落在画先生的画板上蹭点墨,翅膀上的砚碴越蹭越亮,像镀了层金。“它要在这儿筑巢,”道长拍了拍苏晚的肩,“守着新苗,也守着你们。”

太阳落山时,新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竹架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个巨大的“缘”字。苏晚往花盆里浇了点淘米水,埋着海棠籽的地方,已经冒出个小小的绿尖,像只探出的小脑袋。陆时衍把账册收进樟木箱,发现今早埋在土里的银簪头,不知何时被山雀衔了出来,轻轻放在了箱盖上,上面的海棠纹在夕阳下闪着柔和的光。

“该做饭了,”苏晚往灶房走,路过新苗时,发现花瓣上的水珠都变成了金色,像谁往花瓣上撒了把碎金。她伸手碰了碰,水珠落在手心里,凉丝丝的带着点甜,像含了口梅汁。

陆时衍跟着她进灶房,见她往锅里添了新米,又抓了把梅干扔进去。“守义公账册里说,雨后的第一顿饭,得吃梅干粥,”她往灶里添了把松针,火苗“噼啪”跳着,映得她脸颊红红的,“说这样日子才能像梅干一样,越嚼越甜。”

粥香漫出灶房时,天边的晚霞正好落在竹架上,把红绸染成金红色。山雀落在新苗上,对着晚霞叫了两声,声音清亮得像玉磬相击。画先生收拾画板时,发现画里的人影手里,多了个小小的红绸结,正往新苗的枝上系,结的形状和苏晚颈间的锦袋一模一样。

暮色渐浓时,陆时衍点亮了油灯。灯光透过窗纸照在院里,新苗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朵盛开的海棠花。苏晚端着梅干粥坐在桌边,看见账册的纸页在风里轻轻翻着,最后停在陆时衍写的那页,“民国三十三年三月四日”下面,不知何时多了行极淡的小字,像用露水写的:“新花续旧缘,梅香满人间。”

她把粥碗往陆时衍那边推了推,两人的手指在桌上碰了碰,像两片花瓣在风里相认。窗外的新苗在夜色里轻轻晃,花瓣上的金珠还没散去,像无数只眼睛,在看着屋里的灯光,看着灯下的人影,看着这刚刚开始的,被梅香和红绸缠在一起的新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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