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晨露刚漫过晒谷场的青石板,陆时衍就扛着锄头往水渠走。新翻的泥土混着梅香,在他脚边碾出细碎的印,腰间的玄铁牌随着步伐轻晃,与苏晚昨夜给他缝在衣襟里的铜铃相碰,叮当作响——那是用槐槐找到的铁皮盒锁扣改的,她说“铃铛响,水渠畅”。
苏晚提着竹篮跟在后面,篮里装着艾草糕和新酿的梅酒,盖布的边角绣着半朵梅,是从太外婆那方红绸上拆下来的线。“阿公说渠口的闸门要换木栓。”她指着水渠尽头的青石闸,木栓已经朽成深褐色,“当年陆守义公是用松木做的,说‘松木耐泡,像梅岭人的性子’。”
陆时衍蹲下身量木栓的尺寸,指尖划过闸底的刻痕,忽然摸到块凸起的硬物。是半枚铜钱嵌在石缝里,绿锈裹着层新泥,像是刚被雨水冲出来的。“这位置,正好对着祠堂的梅树。”他把铜钱递给苏晚,与那枚完整的康熙通宝一对,边缘的磨损痕迹分毫不差,“是他修渠时特意嵌的。”
水渠旁的老槐树下,槐槐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梅枝,画到第三朵时突然停住:“阿姐你看!树根下有东西在闪!”她扒开浮土,露出个铜制的小哨子,哨身上刻着半朵梅,吹起来的声调,竟与祠堂梁上燕子的叫声一模一样。
“是军哨。”陆时衍擦去哨子上的泥,指腹抚过刻痕里的凹处,“当年部队里用的,能吹出不同的信号。”他含在唇边吹了声长调,远处的磨坊突然传来回应——是木轮转动的吱呀声,节奏竟与哨声相合。
苏晚往磨坊跑,石磨的缝隙里卡着片红绸,展开来,上面用墨写着行小字:“渠成之日,以哨为令。”墨迹被水浸得发蓝,却仍能看出与账本上的笔迹同出一辙。她忽然想起太外婆日记里记过:“民国二十八年春,渠水通时,石磨转了整整三日,像在唱歌。”
正午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陆时衍在水渠边夯土,每夯一下,就往泥里掺把石灰——正如信里说的“掺在泥里夯结实”。苏晚蹲在旁边递水,忽然发现他夯过的泥地上,渐渐显出个模糊的图案,是朵完整的梅,花瓣的纹路与石碾上的刻痕隐隐相合。
“阿母说太外婆当年总在渠边绣花。”苏晚摸着泥地上的梅纹,指尖沾了点湿泥,“绣的都是半朵,说等渠水流到东沟,就补成整朵。”她忽然往东沟跑,第三棵老槐树下的石板旁,果然有片泥土颜色更深,挖开一看,是个陶瓮,里面装着几十枚绣针,针尾都系着小段红绳,绳色深浅不一,像是攒了许多年。
瓮底压着张染了泥的布,是块裁剪好的嫁衣料子,靛蓝色的,与苏晚出嫁时穿的那身同色,边角绣着半朵梅,缺的角正好能与她嫁衣上的补上。“是太外婆没做完的嫁衣。”苏晚的指尖抚过针脚,忽然摸到布面下有硬物,拆开一看,是张叠成梅形的纸,上面画着水渠的详图,标注着“暗渠三尺”。
“原来还有暗渠。”陆时衍按图上的标记在渠边挖掘,挖到三尺深时,果然露出条青砖砌的暗渠,砖缝里塞着的稻草,竟还带着点青色,像刚填进去不久。暗渠的尽头有个石匣,打开时,飘出的不是霉味,是淡淡的梅香——里面装着袋梅子核,每个核上都用针尖刻着个小小的“陆”字。
“是用当年的梅子种的。”苏晚数着梅子核,正好四十九颗,与她嫁衣上的梅瓣数相同,“太外婆每年埋一颗,埋到第四十九年就停了。”她忽然想起阿婆说过,太外婆七十五岁那年突然不再酿梅酒,说“够了,等不到了”。
石匣底层藏着张照片,是陆守义穿着便装站在渠边,手里拿着把锄头,锄柄上缠着红绳,与陆时衍此刻用的锄头红绳一模一样。照片背面写着:“玉秀,这渠能浇二十亩地,等你我老了,就在渠边种满梅树。”字迹的末尾,画着两个交握的手,手上都戴着半枚铜钱。
暮色漫上渠岸时,村民们扛着工具来帮忙,男人们夯土,女人们递水,孩子们在旁边捡拾落在泥里的梅瓣。陆时衍站在渠边吹起军哨,长调未落,暗渠里突然渗出细流,先是涓涓的一线,渐渐汇成小溪,顺着青砖缝淌进主渠,发出叮咚的响,像谁在弹拨琴弦。
“通了!渠水通了!”槐槐举着军哨在渠边跑,哨声与水流声混在一起,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苏晚往渠水里撒了把梅子核,核儿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像撒下一把会发芽的约定。
回到祠堂时,供桌上的油灯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新的,灯芯是用红绸缠的,燃起来的火苗带着点红影。陆时衍从供桌下摸出个布包,是他昨夜缝的,里面装着修渠的工具,柄上都刻着半朵梅:“阿婆说工具要刻上记号,才不会丢。”
苏晚忽然发现祠堂的梅树开花了,不是昨夜的花苞,是新绽的重瓣梅,花瓣上还沾着水渠的泥水,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树底下,那坛太外婆酿的梅酒被摆在石台上,坛口的红绸已经解开,飘出的酒香混着泥土气,竟比新酿的更醇厚。
“该敬渠神了。”阿公拄着拐杖走到渠边,手里捧着那枚拼合的铜钱,“梅岭的规矩,新渠通了要祭渠神,用双姓的酒,双姓的糕。”他把铜钱放进渠水里,铜钱顺着水流打转,在水面上转出个红色的圈——是苏晚刚才撒的梅瓣跟着漂来了。
陆时衍和苏晚共执酒壶,往渠水里倒了半坛梅酒。酒液入水声与水流声相和,竟像支古老的调子。苏晚忽然看见水面上的梅瓣聚成了朵完整的梅,花心处漂着那枚铜钱,在月光下泛着银亮的光,像陆守义和苏玉秀在对他们笑。
“太外公的账本里记着,要在渠边种五十棵梅树。”陆时衍从竹篮里拿出梅树苗,苗根上裹着的泥,是从梅树下挖的新土,“咱们今天种第一棵。”他挖坑时,锄头碰到块硬物,是块石碑,上面刻着“陆守义、苏玉秀修”,字迹被风雨磨得浅了,却仍能看出当年刻时的用力。
苏晚扶着树苗,陆时衍往坑里填土,两人的手在泥土里相碰,摸到片软物,是片刚落下的梅瓣,被埋进土里时,竟还带着点微温。“阿婆说梅树要沾着新人的气才活。”苏晚往树根浇了勺梅酒,“就像当年他们种这棵老梅树一样。”
夜渐深时,渠边的灯笼还亮着,映着五十个刚挖好的树坑,每个坑里都放着块红绸,绣着半朵梅。陆时衍牵着苏晚往回走,玄铁牌在月光下泛着光,与渠水里的铜钱遥遥相对。
“明天把太外婆的嫁衣料子改成桌布吧。”苏晚忽然说,指尖擦过他衣襟上的铜铃,“铺在祠堂的供桌上,让她看着咱们种梅树。”
陆时衍点头时,耳后的梅瓣落在地上,被渠水漫过,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像带着个未完的故事,去找寻新的篇章。远处的磨坊木轮还在转,石碾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响,与渠水的叮咚声、铜铃的碰撞声、梅树的摇曳声混在一起,像首唱不完的歌,唱着梅岭的双姓人,唱着旧誓发的新芽,唱着岁岁年年的相依。
苏晚回头望时,看见祠堂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两个交握的影子,与供桌上陆守义、苏玉秀的牌位重叠在一起,像两朵并蒂的梅,开在同一块泥土里,根缠着根,枝绕着枝,永远都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