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说扶苏性情近楚,因其为人温润柔和。
但楚地奢靡之风盛行,这一点,扶苏却未曾从其母族与昌平君处承袭半分。
论勤勉节俭,他反倒更像根正苗红的秦人。
当然,这并不包括始皇帝本人。
不过话说回来,嬴政私生活上其实并不铺张浪费。
但他却有一项更为耗资巨大的癖好——
用嬴白的话来讲,这位便宜父皇,堪称大秦头号“手办收藏家”。
六国覆灭后,嬴政命人在咸阳周边逐一复刻各国王宫。
韩亡之时,便依韩王宫样式建殿一座;
赵、燕、魏、楚、齐诸国的皇宫,亦未能幸免,尽数被“收藏”一遍。
除了这些宏大的建筑模型,还有诸多人物雕像藏品。
其中最为世人所知的,便是兵马俑。
骊山皇陵与这些“收藏品”的建造费用,皆出自嬴政个人内库。
此事朝臣无权干涉,唯帝独断。
除此之外,嬴政另两大嗜好同样耗费巨资——
一是大兴土木,二是连年征战!
二者皆动辄倾尽钱粮无数。
正因如此,大秦在兼并六国后积累的庞大财富,竟在短短十余年之间消耗殆尽。
当然,也正是这笔惊人的投入,支撑起了嬴政东征西讨、开疆拓土、筑城修陵的伟业。
“父皇连年征发徭役,兴兵出征,我虽远离咸阳,却也知晓国库日渐空虚,故凡事力求节俭。”扶苏微笑回应。
“哦?真是如此?”嬴白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可臣弟听说,此次北伐匈奴,大哥也是点头应允的?”
“如今寒冬将至,此时出兵塞外,大哥就不怕劳民伤财,动摇国本?”
他轻啜一口侍从奉上的马奶酒,目光直视扶苏。
扶苏执碗之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将酒碗放下。
若是往日,面对这般质问,扶苏或许会选择回避,不愿争执。
可今日不同——
自他立誓要“为万民立命”之日起,便不再逃避任何质疑。
他就明白自己已无退路可言。
唯有前行,唯有坚守内心的信念不断迈进,才能抵达心中那向往的彼岸。
片刻沉默之后,扶苏抬首望向嬴白,缓缓说道:“孟子有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则舍鱼而取熊掌。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故舍生而取义。”
嬴白笑了。
他望着扶苏,笑意渐浓,一边鼓掌一边道:“大哥此言极是。世间万事,有舍方有得!不过……大哥究竟想得到什么?”
舍与得!
有舍才有得。
面对嬴白的发问,扶苏并未立刻作答。
只见他缓缓起身,步至营帐门口,目光遥望云中郡的方向。
“五弟可知,自临洮西起、直至沧海东岸的万里长城,耗用了多少人力?”
“自父皇一统天下以来,仅因这长城工程,每年便有上万百姓丧命。”
“他们身死之后,不得归葬故里,只能长眠于这绵延万里的墙基之下。”
“我在云中郡三年,年年目睹成群结队之人前来此处祭奠亡亲。”
说到此处,扶苏微微一顿,回首凝视嬴白:“而大秦这十余年来,又岂止修筑了一道长城?”
“秦驰道、骊山皇陵、阿房宫、六国宫室、灵渠!”
“除了这些浩大工程之外,这十多年间,北伐匈奴,南征百越,西御大月氏。诸事并举,每年征发的徭役与兵役,数量之巨,难以计数。”
“五弟居于深宫,未必深知百姓之苦。”扶苏语气沉重地说道。
嬴白神色如常,并未动摇。
因为扶苏所言,皆为事实。
大秦在短短十余年中启动的诸多工程,换作其他王朝,哪怕耗尽国运也难完成其一二。
就连后来的大汉,积蓄三代之力,才最终击溃匈奴。
而大秦却能在北拒匈奴的同时,镇压东胡、重创大月氏,更遣五十万大军南下平定岭南——这正是强盛的体现。
若换作他朝,单是一项工程便足以夸耀百年。
更不必说六国宫室、骊山帝陵、阿房宫这类彰显帝国威仪的壮举。
单论万里长城、秦驰道、灵渠、郑国渠等利民工程,历经千年风雨,后人至今仍在享受其恩泽。
嬴白穿越之前曾听过一句话。
世人常说嬴政是暴君。
称其暴,是因为他施行苛政。
无休止地征调民力,致使黎民疲敝不堪。
但嬴白只想反问一句:倘若没有这些泽被后世的伟大工程,没有那阻挡外族铁骑南下的巍峨长城,没有灌溉关中、贯通南北的水利渠系,两千年后这片土地还会如此繁荣吗?
修筑长城,每年确有万人倒下。
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这道以大秦血肉铸就的屏障,为中原百姓挡住了多少次胡马南侵?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若无身后这万里长城为倚仗,这般豪言,不过空谈罢了。
“兄长以为,父皇这些年做错了?”嬴白直视扶苏,沉声问道。
扶苏立于帐前,轻轻摇头:“扶苏从未敢言父皇有错。但我愿父皇能体恤民情,至少让天下百姓得以喘息。”
“可兄长是否想过,秦地百姓或尚可安抚。然六国遗民一旦衣食无忧,闲散无事,他们会做什么?”嬴白反问。
扶苏转身,目光坚定地看向嬴白:“我知五弟所指,但我并不认同。”
“天下百姓心不归秦,根源在于教化未同。若仅以秦法推行教化,或许需百年之功,六国之人方可真正成为秦人。”
“但若以百家之学,尤重儒术教化,辅以宽仁之政抚慰民心,我想不出十年,天下人心必归于秦!”
“只是……”
话至此处,扶苏陷入沉默。
这些话,他并非未曾进谏。
可每一次,换来的都是严厉斥责与彻底否定。
最后一次,正是他被贬至云中郡之时——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扶苏至今仍记得清楚。
三年前,他跪于议政殿的光明之下,恳请父皇施行仁德之政,安抚民心,以儒家之道与法度相结合教化万民。
扶苏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一日嬴政震怒的模样。
“儒……”
嬴白缓缓起身,正面对视着扶苏。
此刻,他已彻底明白扶苏内心所执着的信念。
一个毫无信仰之人,纵然才华横溢、资源在握,也不足为惧。
可若一人怀有坚定信念,并能始终如一地践行其志,哪怕赤手空拳,亦能所向披靡!
过去的扶苏,仿佛只是随波逐流,并非没有能力,而是不愿动用手中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