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起头，目光直视叶政，那眼神中充满了荒谬、愤怒与深深的无奈：“待朕病体稍愈，尚沉浸在痛失手足的巨恸之中时，却不知从何时起，京中……竟悄然流传起一则荒谬绝伦的流言！”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们说……说朕容不下自己的同胞兄弟，忌惮英王军功，是朕……暗中授意，害死了他！”
叶政闻言，心头巨震。这种皇室倾轧、兄弟阋墙的流言，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最恶毒、最能动摇统治根基的利器！
“真是荒谬！滑天下之大稽！”皇帝猛地一拍书案，震得那玉镇纸都跳了一下，“朕与英王，一母同胞，自幼亲密无间！朕连那些异母的兄弟都能容下，赐予富贵闲职，岂会容不下自己唯一的同胞亲弟？！这分明是有人恶意中伤，乱我朝纲，毁朕清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这口憋了十几年的恶气，依旧难以平息。
叶政连忙道：“陛下息怒！清者自清，此等无稽之谈，必是宵小之辈散布，陛下万不可因此气坏了龙体。”他心里明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流言能传播开来，恐怕背后也有推手，但此刻他只能如此安慰。
皇帝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接下来的话，却更显颓然与痛心：“朕知道是流言，朕问心无愧！可是……可是有人信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与失望：“英王妃……她信了。”
叶政瞳孔一缩。
“英王出事，对她打击巨大，她本就心神恍惚。”皇帝痛苦地闭上眼，“不知她听了谁的蛊惑，竟真的相信是朕害死了她的夫君。在英王灵柩回京，举国哀悼，朕亦忙于安抚、追查真凶之际，她……她竟暗中将她与英王唯一的骨血，那时年仅三岁的独子，朕的亲侄子……秘密送走了！”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皇帝沉重的呼吸声。
“待朕察觉时，为时已晚。”皇帝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朕发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明察暗访，只查到那孩子被送去了……南边。岭南，烟瘴之地，茫茫人海，具体在何处，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叶政忍不住问道：“皇上……没有亲自问过英王妃吗？”
“问了，如何没问？”皇帝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感，“可自那之后，英王妃便神智愈发不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只是默默垂泪，问什么都不说；坏的时候，状若疯癫，指着朕骂是害死她夫君、夺她孩儿的凶手……朕，朕又能如何？她是英王的遗孀，是朕的弟媳啊！”
一个神志不清的王妃，一个失踪的皇室血脉，一桩无头公案。叶政能感受到皇帝那份有口难言、有力无处使的憋闷。
“朕不甘心！”皇帝的声音再次变得坚定，“朕绝不能让自己的亲侄子流落民间，更不能让这皇室血脉不明不白地消失！当年，朕派出了身边最得力的御前侍卫之首，御甲，亲自前往岭南寻找。朕当时对他说，找不到世子，他……也不用回来了。”
叶政心中一沉：“那……御甲大人，至今未归？”
皇帝缓缓摇头，脸上是深深的失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没有。十六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连同朕那苦命的侄子……”
“……”叶政默然。十六年，沧海桑田，一个三岁孩童如今已长大成人，相貌大变，在交通不便、户籍管理粗疏的古代，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御甲要么是遭遇了不测，要么是至今仍在茫茫人海中徒劳地寻觅，履行着那道残酷的皇命。
他知道，皇帝告诉他这些，绝不仅仅是倾诉。果然，皇帝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叶爱卿，你此番南下，教化南蛮是明线。暗中，朕要你借巡视、安抚、探查之便，暗中寻访英王世子的下落！你心思机敏，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或许……你能发现御甲未能发现的线索。”
叶政心中苦笑，果然如此。这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教化南蛮已经够头疼了，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寻找失踪十六年、生死未卜的皇室子弟？这任务难度，简直是地狱级别。
但他能拒绝吗？显然不能。看着皇帝那混合着悲痛、期望与帝王威严的眼神，他只能再次躬身：“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暗中查访。”
皇帝见他应下，脸色稍霁，叮嘱道：“此事机密，关系重大，切莫走漏风声，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危及世子安危。”
“臣明白。”
“茫茫人海，寻人谈何容易。”皇帝也知道这任务艰难，他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宣纸，递给叶政，“这是当年根据乳母回忆，画下的世子身上最显着的特征。他若还在人世，今年应是十九岁了。”
叶政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宣纸上，用细墨勾勒出一只脚底的图案，在脚心位置，清晰地画着两颗并排的、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痣。
“脚心，两颗痣。”皇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唯一确凿的印记。叶爱卿，朕，就将此事托付于你了。”
叶政看着那简单的图案，只觉得这张轻飘飘的纸，此刻重若千钧。他将图纸仔细折好，贴身收起，再次深深一揖：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只是这“不负”二字背后，是沉甸甸的压力，和一片未知的迷雾。南下之路，注定不会平坦了。
叶政揣着那张画有脚底痣的图纸，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炭，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出了宫门。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朱红宫墙上，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与御书房内那压抑沉重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流言……杀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