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
北京城的天空却阴沉得像是要压到屋顶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偶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沾衣即化。这本该是百姓踏青郊游、皇帝亲耕祈年的日子,但越国公府门前那条长街却肃杀得让人心悸——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披甲执锐的卫士眼神凌厉如刀,过往行人无不低头疾走,连大气都不敢喘。
深处,那座从不轻易开启的“承运阁”今日门户洞开。
阁内没有窗户,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架上整齐码放着一卷卷舆图、一册册档案。正中央一张长逾三丈的巨案,案上铺着的不是寻常宣纸,而是用七张完整牛皮缝制、再经特殊药水鞣制而成的巨幅《大明北疆坤舆全图》。地图上山川城池、部落牧场、驿道路径,无不纤毫毕现,甚至用朱砂标注着各处水草丰瘠、冬夏牧场更替的时节。
张世杰负手立于图前,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他今日未着蟒袍,只一袭玄色常服,腰束革带,脚蹬鹿皮靴,朴素得像个寻常文人。但那双盯着地图的眼睛,却让侍立一旁的李定国、周文韬等人觉得脊背生寒。
“这里。”张世杰终于开口,手指轻轻点在地图西侧一处,“额尔齐斯河上游,遇袭的寺庙工地。距离归化城一千二百里,距离准噶尔王庭八百里,距离雅克萨...一千八百里。”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在三个点之间划出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罗刹人从雅克萨南下,穿越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南部草原,奔袭一千八百里,只为烧一座刚垒起墙基的寺庙。”张世杰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诸位觉得,他们图什么?”
周文韬躬身道:“回公爷,下官以为,罗刹人一是试探我大明底线,二是向草原各部示威,三是...与准噶尔勾结,阻挠朝廷经略西域。”
“还有第四。”张世杰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他们在划界。用血与火,在草原上划出一条线——这条线以东,是大明的势力范围;以西,是他们沙俄的禁脔。谁敢越线,格杀勿论。”
阁内死寂,只有铜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在空中扭曲出诡异的形状。
“巴图尔珲台吉...”张世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里第一次透出冰冷的杀意,“正月里,北庭都护府的使者去见他,他推说不知罗刹人踪迹。夜枭的密报却显示,沙俄使者伊万·彼得洛维奇在他王庭里住了整整半个月,密谈三次。”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绢纸,摊开在案上。那是用蝇头小楷抄录的密报,字迹工整如印刷:
“...腊月二十八,伊万与巴图尔珲台吉夜饮,谈及火枪供应事。巴图尔言:明朝寺庙建到额尔齐斯河,如刀抵咽喉,必除之而后快。伊万应:雅克萨方面已安排,开春前必毁此庙...”
“...正月初三,伊万离王庭北返。巴图尔赠黄金百两、宝马十匹,嘱托:火枪须速至,红教喇嘛亦需早来...”
“...正月初九,巴图尔召各部台吉密议,言:明朝羁縻之术日深,若任由其寺庙遍布草原,我等皆成笼中之鸟。有台吉问:若与明朝开战,胜算几何?巴图尔笑而不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进在场众人心里。
李定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公爷!这巴图尔珲台吉吃着大明的饭,拿着大明的册封,背地里却与罗刹人勾结,图谋不轨!末将请命,率精骑直捣准噶尔,擒此逆贼!”
“不急。”张世杰抬手制止,目光重新落回地图,“巴图尔是枭雄,不是傻子。他敢这么做,无非三个倚仗:一,准噶尔远离中原,朝廷大军远征不易;二,沙俄承诺支援火枪火炮,甚至帮他请红教喇嘛对抗黄教;三...”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准噶尔与漠北交界处:“他认为,大明眼下首要之敌是罗刹人,无暇西顾。只要他表面恭顺,暗中蓄力,待朝廷与罗刹人两败俱伤,他便可坐收渔利,一举统一卫拉特,甚至问鼎蒙古大汗之位。”
周文韬倒吸一口凉气:“好深的算计!”
“算计再深,也是鼠目寸光。”张世杰冷笑一声,“他以为大明还是嘉靖、万历年间那个内忧外患、顾此失彼的大明?他以为天可汗的称号,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的?”
他走到案后坐下,铺开一张明黄色的御用诏纸——这不是圣旨,而是以“天可汗”名义颁发的谕令,规格仅次于圣旨,却比寻常公文重千钧。
“研墨。”张世杰提起那支御赐的紫毫笔。
周文韬连忙上前,在端砚中注入清水,手持松烟墨锭缓缓研磨。墨汁渐浓,漆黑如夜。
张世杰沉吟片刻,笔尖蘸墨,落纸。字迹遒劲如龙,力透纸背:
“谕北庭都护府并准噶尔卫拉特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知悉——”
开篇九个字,气势已然磅礴。
笔走龙蛇,一行行铁画银钩的文字在明黄诏纸上流淌:
“朕膺天命,统御华夷。去岁平定漠北,颁《北疆宪章》,与草原诸部约:互不侵伐,互通市易,共御外侮。此乃天地共鉴之盟,日月同昭之誓。”
“今据报,极北罗刹,不遵王化,恃强东侵。筑城雅克萨,掠我边民;劫杀使工,毁我佛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非独犯天朝,亦践踏宪章,为草原诸部之公敌。”
写到此处,张世杰笔锋一顿,抬眼看向周文韬:“《北疆宪章》御外条款,原文如何?”
周文韬不假思索,背诵如流:“宪章第七条:倘有外寇侵扰北疆,无论犯我边镇,或掠诸部牧场,皆为北疆之公敌。各部须即刻通报都护府,并协力御之。凡隐匿不报、暗通款曲者,视同叛盟,共讨之。”
“好。”张世杰点头,继续写道:
“依《北疆宪章》第七条之约:罗刹既为北疆公敌,各部当同心御侮。今特谕:”
“一、北庭都护府即日起加派侦骑,西至额尔齐斯河,北抵贝加尔湖,严密监视罗刹动向。凡有异动,八百里加急驰报。”
“二、漠北、漠南诸部,整饬兵备,清点丁口马匹,听候都护府调遣。开春之后,随时可发兵讨逆。”
“三、准噶尔部地处西陲,与罗刹境近。着巴图尔珲台吉恪守臣节,严守辖境。凡罗刹使团过境、商队往来、书信传递,须即刻具文呈报都护府,不得延误隐匿。”
写到这里,张世杰的笔锋忽然加重:
“四、重申宪章之誓:各部首领既受大明册封,当忠君体国,护土安民。若有阳奉阴违,暗通外寇;或知情不报,坐观成败——则宪章具在,国法昭昭。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一句“勿谓言之不预”,六个字写得剑拔弩张,杀气几乎要破纸而出。
阁内众人屏息凝神。他们明白,这纸谕令看似是给整个北疆的,实则八九分是冲着巴图尔珲台吉去的。每一句都在敲打,每一个字都在警告。
张世杰放下笔,待墨迹稍干,取过天可汗金印,在朱砂印泥上重重一按,而后盖在谕令末尾。金印落下,发出沉闷的“咚”声,仿佛一记重锤敲在人心上。
印文是四个篆字:“天可汗宝”。
“周文韬。”张世杰卷起谕令,用明黄绸带系好。
“下官在!”
“你亲自去一趟准噶尔。”张世杰将谕令递给他,目光如炬,“这封谕令,当面交给巴图尔珲台吉。告诉他:天可汗的眼睛,看着草原每一个角落;天可汗的耳朵,听着风声里每一句私语。让他...好自为之。”
周文韬双手接过,只觉得这卷纸重逾千斤。他郑重跪下:“下官定不辱命!”
“还有,”张世杰从案下取出一个尺许长的锦盒,“把这个也带上。”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柄镶金嵌玉的蒙古弯刀。刀鞘上錾刻着双龙戏珠图案,刀柄末端嵌着一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
“这是永乐年间,成祖皇帝赐给瓦剌首领马哈木的‘御赐安边刀’。”张世杰抚过刀鞘,声音悠远,“马哈木当年也曾桀骜不驯,受此刀后,终其一生未再犯边。你告诉巴图尔珲台吉:这刀,朕赐给他了。希望他...不要辜负了成祖皇帝的期待,也不要辜负了朕的信任。”
恩威并施,刚柔相济。
周文韬心头震动,深深叩首:“下官明白!”
二月初六,周文韬带着二十名精锐护卫,出了居庸关,向西而去。
此行不同往常。以往出使,都是仪仗煊赫,前呼后拥,以示天朝威仪。但这次,张世杰特意嘱咐:“轻装简从,速去速回。路上不必张扬,但要确保谕令安全送达。”
于是二十一人皆着便装,外罩羊皮大氅,马鞍旁挂着弓箭火铳,看上去像是一队往来草原的商贾护卫。唯有周文韬贴身收藏的那卷明黄谕令和锦盒里的御赐弯刀,昭示着他们非同寻常的身份。
出关三日,便遇上了开春后的第一场暴风雪。
狂风卷着雪沫子,打得人睁不开眼。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队伍中经验最老道的向导也迷了路,只能凭着感觉往西走。
“大人,这样不行!”护卫队长陈横扯着嗓子喊,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风雪太大,马走不动了!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周文韬眯着眼向前望去,隐约看见前方有片黑黢黢的影子,像是山崖。“去那边!找个背风处!”
众人挣扎着前行,终于靠近那片黑影——不是山崖,而是一处废弃的烽燧台。台子半塌,但还剩个角落能挡风。二十一人挤进去,勉强容身。
生起火,煮上热茶,冻僵的身子才渐渐回暖。
陈横检查了马匹,回来时脸色凝重:“大人,有三匹马冻伤了蹄子,明天怕是走不了快路。照这个速度,到准噶尔至少还要半个月。”
“半个月...”周文韬捧着热茶,眉头紧锁。他想起离京前张世杰的嘱咐:“务必在二月底前将谕令送到。开春在即,局势瞬息万变,迟则生变。”
可这天公不作美,又能如何?
“大人,有件事...”陈横凑近些,压低声音,“咱们出发第二天,我就觉得有人跟着。昨天风雪小的时候,我在后面断后,看见雪地上有新鲜的马蹄印,不是咱们的。”
周文韬心中一凛:“多少人?”
“不多,七八骑的样子,一直保持着三五里距离。”陈横眼神锐利,“不像是寻常马贼,倒像是...探子。”
“准噶尔的?还是罗刹的?”
“说不准。马蹄印裹了布,看不真切。但跟踪的手法很老道,不是草原上一般部落能有的。”
周文韬沉默半晌,从怀中取出那卷谕令,抚摸着光滑的绸面。这纸文书,关系着整个北疆的安危,关系着朝廷对巴图尔珲台吉的态度,甚至关系着未来与沙俄的战事。
绝不能有失。
“陈横,你挑两个最得力的兄弟,把谕令和御赐弯刀分开携带。”周文韬下定决心,“我走大路,吸引视线。你们三人抄小路,昼夜兼程赶往准噶尔。记住,就算我这边出事,谕令也必须送到!”
“大人!”陈横急道,“这怎么行!公爷让属下保护您...”
“这是命令!”周文韬斩钉截铁,“比起我这条命,谕令更重要。你我现在都在为朝廷办事,当知孰轻孰重。”
陈横看着周文韬坚定的眼神,最终咬牙抱拳:“属下遵命!”
当夜,风雪稍歇。陈横带着两名最精锐的夜枭出身的护卫,将谕令和弯刀用油纸层层包裹,贴身藏好。三人换了马,趁着夜色悄然离开烽燧台,消失在西方茫茫雪原中。
周文韬则带着剩余十七人,第二天大张旗鼓地继续西行。他们故意放慢速度,甚至在一处部落营地多停留了一天,仿佛真的在等待马匹恢复。
果然,那些跟踪者继续咬着他们不放。
二月十五,队伍进入漠南与卫拉特交界地带的荒原。这里地势开阔,百里不见人烟,正是伏击的好地方。
周文韬心知肚明,却依旧从容。他甚至在营地升起篝火,烤起羊肉,像是毫无戒备。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坐在火堆旁,望着西方星空。算算日子,陈横他们应该快到准噶尔了。只要谕令送到,他这边的任务就算完成大半...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
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密集的马蹄声!
二月二十二,准噶尔王庭。
巴图尔珲台吉坐在虎皮大椅上,面前摊着三份文书,脸色阴晴不定。
第一份是五天前从雅克萨送来的密信,沙俄使者伊万的亲笔。信上说,开春后第一批五百支火绳枪已从托博尔斯克起运,预计三月中旬抵达雅克萨。同时,沙俄东西伯利亚总督正式许诺:只要巴图尔珲台吉公开举起反抗明朝的旗帜,沙皇将册封他为“全蒙古保护者”,并支援火炮二十门。
第二份是昨天收到的,来自他在漠北的耳目。信中说,明朝北庭都护府正在大规模调集粮草,招募向导,整修道路。种种迹象表明,开春之后,明军必有大规模军事行动——不是对准噶尔,就是对着雅克萨的罗刹人。
第三份...是今早才送到,由三个衣衫褴褛、满身冻伤的明军护送而来的。
明黄绸带系着的谕令卷轴,以及那个装着御赐安边刀的锦盒。
巴图尔珲台吉已经将谕令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眼,尤其是最后那句“勿谓言之不预”,简直是在他脸上扇耳光。
“台吉,”心腹谋士阿拉坦小心翼翼地问,“明朝的天可汗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谕令警告,又是御赐宝刀...恩威并施,让人捉摸不透啊。”
“什么意思?”巴图尔珲台吉冷笑一声,抓起那柄御赐弯刀,拔刀出鞘。刀光清亮如秋水,映出他狰狞的面容,“这是在告诉我:听话,就有糖吃;不听话...这刀早晚架在我脖子上!”
他“锵”一声还刀入鞘,重重拍在案上:“周文韬到哪儿了?”
“按行程,应该昨天就到王庭了。”阿拉坦道,“但今早只有他的三个护卫送来谕令,本人却不见踪影。据护卫说,周大人在路上遭了马贼袭击,受了些伤,在后面慢慢走。”
“马贼?”巴图尔珲台吉眼中精光一闪,“这节骨眼上,哪来的马贼敢劫明朝的使臣?”
阿拉坦压低声音:“台吉,会不会是...雅克萨那边?伊万大人不是说过,要千方百计阻挠明朝与咱们的联系...”
“蠢货!”巴图尔珲台吉呵斥道,“若真是罗刹人干的,一旦被明朝查实,那就是两国开战的铁证!伊万不会这么蠢!”
他站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皮靴踩在羊毛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其实他心里清楚,袭击周文韬的,很可能是他手下某些急于表忠心的部落首领——这些人以为,杀了明朝使臣,就能逼他彻底倒向沙俄。殊不知,这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明朝的天可汗是什么人?一年平定漠北,收服数十万蒙古部众,连哲布尊丹巴那样的大喇嘛都甘心为他所用。这样的人,会容忍使臣在自己地盘上被袭杀?
巴图尔珲台吉越想越心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太小看那位天可汗的决心和手段了。
“阿拉坦,”他停下脚步,沉声道,“立刻派五百精骑,沿着来路去接周大人。记住,要大张旗鼓,让沿途所有部落都看见——我准噶尔部,奉天可汗谕令,保护大明使臣!”
“台吉?”阿拉坦愣住了,“您这是...”
“这是表态。”巴图尔珲台吉眼神复杂,“明朝与罗刹人,终有一战。在这场仗打完之前,我还不能...选边站。”
他走回案前,再次展开那封谕令,盯着那句“凡罗刹使团过境、商队往来、书信传递,须即刻具文呈报都护府”。
上报?当然要上报。但报多少,怎么报,就有讲究了。
“来人!”巴图尔珲台吉高声喝道,“笔墨伺候!”
他要亲自写一封回奏,向天可汗“禀报”沙俄的动向。当然,有些细节可以模糊,有些时间可以错后,有些人物可以隐去...既要显得恭顺,又不能真的把沙俄得罪死。
这就像在刀锋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二月二十五,周文韬终于抵达准噶尔王庭。
他确实受了伤——左臂被流矢擦过,包扎的纱布上还渗着血。但神情依旧从容,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场袭击只是旅途中的小插曲。
巴图尔珲台吉亲自出帐迎接,礼数周到得无可挑剔。
“周大人受惊了!”他拱手作揖,一脸痛心疾首,“本汗已查明,袭击大人的是一伙流窜的马贼,为首的叫秃鹰,是喀尔喀部的余孽。本汗已派兵去剿,定将他们的人头献于大人面前!”
周文韬微笑还礼:“有劳台吉费心。不过下官以为,几个马贼不足挂齿,倒是沙俄罗刹的威胁,才是心腹大患。”
他盯着巴图尔珲台吉的眼睛,缓缓道:“天可汗的谕令,台吉可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看明白了!”巴图尔珲台吉连连点头,“天可汗教诲,字字珠玑。本汗已写好回奏,这就呈给大人过目。”
他递上一封蒙汉双文的奏书。周文韬接过,快速浏览。
奏书中,巴图尔珲台吉信誓旦旦地表示:准噶尔部永远忠于大明,绝无二心。对于沙俄罗刹,他一定会“严密监视,随时上报”。至于具体情报...只说“风闻罗刹人在雅克萨增兵,意图不明”,至于伊万来访、火枪交易、红教喇嘛等事,一概未提。
老狐狸。周文韬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台吉忠心可嘉。不过下官离京前,天可汗特意交代:北疆安危,系于各部同心。倘若有人阳奉阴违,甚至暗通外寇...那《北疆宪章》第七条,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他把“第七条”三个字咬得很重。
巴图尔珲台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周大人放心,本汗明白轻重。”
当夜,王庭设宴款待。烤全羊、马奶酒、歌舞助兴,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但周文韬能感觉到,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多少只耳朵在竖着听。
宴至半酣,巴图尔珲台吉忽然举杯:“周大人,本汗有个不情之请。”
“台吉请讲。”
“天可汗御赐宝刀,本汗感激涕零。”巴图尔珲台吉神色郑重,“但如此重宝,不敢私藏。本汗想请大人回京时,将此刀带去大召寺,请哲布尊丹巴大喇嘛开光加持,再送回准噶尔。如此,方显此刀神圣,也能让草原各部知晓天可汗恩德。”
周文韬心中一动。这请求看似虔诚,实则暗藏机锋——刀若送去大召寺开光,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巴图尔珲台吉就有了缓冲时间,可以观望局势,再做决定。
“台吉有心了。”周文韬举杯回应,“此事下官不敢做主,需回禀天可汗定夺。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下官离京前,听闻天可汗已调集大军,准备开春后北上讨伐罗刹。届时,漠北各部皆要出兵助战。不知台吉...作何打算?”
巴图尔珲台吉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
宴席散后,周文韬回到住处。陈横早已等候多时。
“大人,查清楚了。”陈横低声道,“袭击咱们的,不是马贼,是土尔扈特部的人。这个部落去年冬天草场遭灾,巴图尔珲台吉接济了他们,如今对他死心塌地。这次袭击,很可能是他们自作主张,想替主子表忠心。”
周文韬点点头,又问:“王庭里,沙俄的探子多吗?”
“多。”陈横神色凝重,“我们暗中查探,发现至少有三处地方有罗刹人活动的痕迹。巴图尔珲台吉嘴上说忠于大明,背地里和沙俄的勾连,只怕比咱们想的还深。”
窗外,准噶尔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草原初春的寒意。
周文韬走到窗前,望着西方——那里是雅克萨的方向,也是沙罗刹人巢穴所在。他想起离京前,张世杰站在巨幅地图前说的话:
“这一仗,不仅要打垮罗刹人,更要打醒那些首鼠两端的人。要让草原各部明白:跟着天可汗,才有生路;跟着罗刹人,只有死路一条。”
而现在,他怀中的那份回奏,字里行间都是巴图尔珲台吉的犹豫和算计。这个人,还没有醒。
或者说,他需要一场足够惨烈的教训,才能彻底清醒。
“收拾行装。”周文韬转过身,眼神坚定,“明天一早,我们启程回京。巴图尔珲台吉的这份回奏,还有王庭里看到的一切,必须尽快呈报天可汗。”
“大人,那御赐弯刀...”
“带上。”周文韬淡淡道,“巴图尔珲台吉想借开光拖延时间,咱们偏不让他如愿。刀,原封不动带回北京。至于开光...等他从这场迷梦里醒过来,再说吧。”
夜色更深了。
王庭最大的那顶金帐里,巴图尔珲台吉也没有睡。他面前摊着一张羊皮地图,图上用朱砂画着三条线:一条从北京到归化城,一条从归化城到雅克萨,一条从雅克萨到准噶尔。
三条线,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而他,正站在这个三角的中心。
向东,是天可汗的百万大军;向北,是沙罗刹人的火枪火炮;留在原地...则是被两边挤压,最终粉身碎骨。
“阿拉坦,”巴图尔珲台吉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说,天可汗和沙皇,谁会赢?”
阿拉坦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道:“台吉,明朝毕竟有百万大军,火器犀利,粮草充足。罗刹人虽悍勇,但远道而来,补给困难,恐怕...”
“恐怕输多赢少,是吗?”巴图尔珲台吉苦笑一声,“我也这么想。可是...”
他看向帐外,仿佛能穿透千里夜色,看到雅克萨城头飘扬的双头鹰旗帜。
“沙皇答应给我‘全蒙古保护者’的称号,答应给我火枪火炮,答应帮我请红教喇嘛...这些,天可汗给不了。”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狂热,“明朝要的是听话的臣子,沙俄要的是...盟友!”
阿拉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太了解自己的主子了——这个人的野心,像草原上的野火,一旦点燃,就再也扑不灭了。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亲卫冲进来,气喘吁吁:“台吉!北边...北边来人了!是伊万大人派来的信使!说有紧急军情!”
巴图尔珲台吉霍然起身:“带进来!”
一个浑身风尘的罗刹人跌跌撞撞进帐,从贴身处掏出一封火漆密信,用生硬的蒙古语道:“安德烈大人...急报!明朝大军...三月必发!目标...雅克萨!”
信在巴图尔珲台吉手中展开。借着烛光,他看清了上面的俄文——那是安德烈的亲笔,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明朝已决意开战,李定国率两万大军三月中旬北上,郑成功率海军四月东进。雅克萨危在旦夕。请台吉速作决断:若愿共抗明军,请即刻发兵北上,与我合击李定国部于漠北荒原。若迟疑不决...则唇亡齿寒,准噶尔亦难保全...”
信纸在巴图尔珲台吉手中微微颤抖。
烛火跳动,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一个在悬崖边挣扎的困兽。
向东?向北?还是...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阿拉坦。”
“在。”
“传令各部台吉,三日内到王庭集结。”巴图尔珲台吉的声音冰冷如铁,“就说...天可汗有令,准噶尔部需整军备战,随时听调北上。”
“台吉您是要...”
“我要亲自去漠北。”巴图尔珲台吉握紧拳头,指节发白,“看看这位天可汗的大军,到底有多厉害。也看看沙俄的罗刹人,值不值得我...赌上全族的性命!”
帐外,草原的夜风更急了。
它掠过荒原,卷起草屑和沙尘,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像是大战来临前的号角。
而千里之外的北京,英亲王府的书房里,张世杰也站在窗前,望着西北方向。
他手中握着一份刚送到的密报,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巴图尔珲台吉已集结兵马,动向不明。”
烛光下,张世杰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终于...要开始了。”
窗外,二月的最后一场雪,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