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监控的时间幽灵
市局技侦支队的监控分析室，像一个被塞进巨大服务器阵列的金属蜂巢。恒定的低温空调嘶嘶作响，试图压制数十台高功率主机散发出的燥热。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塑料和电子元件过载后特有的焦糊味，还有一种被无数荧光屏辐射过的、令人昏沉的滞涩感。墙壁被巨大的拼接屏占据，分割成数十个小窗口，滚动播放着城市各个角落的实时画面，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电子眼。只有角落里一个小屏幕，被单独隔离出来，正反复播放着锦绣里火灾前那决定性的十几秒——那个穿着宽大白衣、在墙前诡异“舞动”的身影。
陈克非坐在屏幕前，像一尊被钉在椅子上的石像。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衬衫，领口扯开，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下巴上的胡茬冒出来一片青黑，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他已经在这里耗了整整四个小时，像一头固执的、被激怒的狼，反复撕咬着同一块骨头——那被篡改的17秒监控。
小王坐在旁边，眼睛同样熬得通红，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着，放大、慢放、对比……屏幕上的白衣人影在极慢的帧率下，动作被分解得支离破碎、僵硬诡异，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每一次扬臂、每一次扭曲的转身，都让陈克非胃里一阵翻搅。那不是在跳舞，更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性的、充满亵渎感的召唤动作。
“陈队，还是找不到明显的剪辑点。”小王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干涩和挫败，“帧率、码流、时间戳…所有底层数据都严丝合缝，就像…就像它天生就是慢的。”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方的手法太高明了，简直是…幽灵。”
“幽灵？”陈克非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声音沙哑，“再高明的幽灵，也会留下气味。”他猛地俯身，几乎把脸贴到冰冷的屏幕上，手指点着画面右上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扇映出室内灯光的窗户，窗台上的红色电子万年历。“看这里！看它的亮度！看它显示数字的边缘！”
小王凑近，眯起眼睛。在慢放状态下，那万年历的红色数字在昏暗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刺眼。
“对比！把爆燃前几秒，万年历显示‘23:17:03’的那几帧，和它前面显示‘23:16:52’的几帧，放到最大！对比色温！”陈克非命令道，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小王飞快操作。两个关键帧被放大到占据了半个屏幕。陈克非死死盯着。
起初，小王看不出太大区别。都是刺眼的红色数字。但当他按照陈克非的要求，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数字本身，尤其是“17”这个数字的笔画边缘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有…有问题！”小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03那个‘17’，红色…红色好像更深一点？饱和度更高？边缘…边缘更锐利一点？像是…像是刚刷新出来的？而前面52秒那个‘17’，红色稍微有点…发暗？边缘有一点点…极细微的模糊？像是显示了一段时间后，LEd灯管轻微老化或者积灰造成的？”
“不是像！就是！”陈克非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这就是‘色温断层’！或者更准确说，是‘显示状态断层’！那几帧显示‘03’的画面，和前后显示‘52’、‘53’的画面，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时间段拍摄的！它们是被精心挑选出来、或者后期处理过、强行插入到时间轴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那个该死的17秒延时！”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鼠标都跳了起来：“对方不是篡改了监控的时间戳！他们是直接替换了画面内容！用伪造的、或者来自其他时间点的画面，替换了真实发生的瞬间！所以底层数据才查不出问题！因为被替换的‘肉’是假的，但包裹它的‘皮’——时间戳和帧数据——是真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延后17秒？”小王还是不解。
“17秒…”陈克非咀嚼着这个数字，眼神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屏幕上那个扭曲舞动的白色身影，“17秒足够一个人从容离开现场。17秒足够某种延时装置启动。17秒…也许还足够完成某个仪式最后的、关键的步骤！”他想起了那撮带着人工放射性的蓍草灰，想起了林见远吼出的“命格置换”、“缅甸重生塔”，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爬上脊背。
“找到它！”陈克非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找到那个被替换掉的、真实的17秒画面！哪怕只有一帧！那里面一定有他们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浩如烟海的监控备份数据里，寻找一段被刻意抹去和替换的、可能只有十几帧的碎片？如同大海捞针。
小王面露难色：“陈队，这…这工程量太大了！而且备份数据本身也可能被污染过…”
“那就从周边找！”陈克非打断他，思路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的狠厉，“锦绣里不是孤岛！那个时间段，方圆五百米内，所有能拍到那个巷口的监控探头！治安的、交通的、临街商铺的、甚至居民自己装的！只要是电子设备，只要带时间显示！一个不漏！全给我调出来！交叉对比！我就不信，那个‘幽灵’能同时篡改所有设备的时钟！”
命令立刻被传达下去。分析室里瞬间忙碌起来，键盘敲击声汇成一片急促的暴雨。巨大的拼接屏上，一个个新的监控窗口被点亮，如同繁星般铺展开来。便利店门口的、十字路口的、对面居民楼阳台的、甚至一辆刚好路过出租车的行车记录仪画面……无数双来自不同角度的“眼睛”，被强行唤醒，聚焦向那个已经成为焦土的巷口，聚焦向那个23:17:00前后的致命时刻。
陈克非亲自上阵，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十几个屏幕上飞速移动。画面切换、放大、慢放……时间在无数重复的影像碎片中缓慢流逝。枯燥、乏味、令人绝望的重复劳动。眼睛干涩刺痛，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知道，破绽就在那里，如同沙海中的一粒金砂，等待着他去捕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天色渐亮，城市苏醒的喧嚣被厚厚的隔音墙挡在外面，分析室里只剩下机器低鸣和疲惫的呼吸声。小王已经趴在桌上小憩，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克非揉了揉几乎要粘在一起的眼皮，灌下最后一口早已冰冷的浓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一个相对清晰的画面——来自斜对面一栋居民楼七层住户安装在阳台防盗网上的家用摄像头。角度不算太好，但能勉强看到巷口和那堵画着图腾的承重墙的一角。时间戳显示：23:16:55。
画面里，巷口空无一人。只有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那堵墙在夜色中只是一个模糊的、更深的黑影。
陈克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戳，23:16:55。距离万年历显示的真实爆燃时间23:17:03，还有8秒。他耐着性子，手指放在慢放键上，一帧一帧地向前推进。
23:16:56… 画面无变化。
23:16:57… 无变化。
23:16:58… 巷口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影子晃动？像是风吹动了地上的塑料袋？陈克非的心提了起来，放大画面。噪点太多，难以分辨。
23:16:59… 影子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像是一个人弯着腰，在墙根下快速移动？
23:17:00… 时间戳跳动。画面里，那个弯腰的人影似乎猛地直起身，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同时，巷口更远处，靠近那堵承重墙的位置，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一闪即逝的…火星？或者说是某种微小的、瞬间亮起又熄灭的光点？极其微弱，混杂在噪点里，稍纵即逝！
23:17:01… 光点消失。那个直起身的人影似乎朝着与巷口相反的方向（更深处的黑暗）快速退去！身影轮廓在低画质下模糊不清，只能看出穿着深色的、似乎是连帽衫的衣服，动作迅捷如鬼魅！
23:17:02… 人影几乎消失在画面边缘的黑暗中。
23:17:03… 万年历显示的真实爆燃时间！画面猛地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和喷涌的橘红色火焰彻底吞噬！整个屏幕瞬间过曝！
“停！回放！23:17:00到01那两帧！”陈克非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猛地拍醒了旁边的小王。
小王一个激灵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操作。画面被锁定在23:17:00和01。
放大。再放大。锐化。降噪…技术手段被用到极致。
23:17:00：那个弯腰的人影猛地直起身的瞬间，动作捕捉到了！虽然模糊，但能看出是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的身影，帽兜拉得很低，完全遮住了脸。他直起身的动作极其迅速，同时右手似乎有一个非常短促的、向下挥动的动作！就在他挥动手臂的瞬间，在他脚边靠近墙根的地面位置，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尖大小的红点，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不到0.1秒！如同火柴头擦燃的瞬间！
23:17:01：红点消失。人影正快速退向黑暗深处。画面右下角，那扇映出万年历的窗户角落，红色的“03”数字刚刚亮起！
“点火装置！手动触发！”陈克非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指着那个瞬间亮起的红点，“就是他！不是白衣舞者！那个舞者是障眼法！是延时播放的录像！真正的点火者，穿着深色衣服，在墙根下设置了某种触发装置！时间就在真实爆燃前3秒！”他猛地指向那个正在退入黑暗的模糊身影，“追！看他往哪里跑！”
小王立刻调出后续几秒的画面。23:17:02，人影几乎消失在画面边缘的杂物堆阴影里。23:17:03，爆燃发生，强光吞噬一切，画面一片雪白。23:17:04及之后，只有熊熊烈火和浓烟，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巷子深处…没有其他出口…”小王喃喃道，调出电子地图，“是条死胡同！他…他不可能凭空消失！”
“死胡同？”陈克非眼神锐利如鹰隼，“那就一定有我们没发现的通路！或者…他根本没走！”他猛地想起那堵墙，那诡异的图腾，“墙！那堵承重墙附近！找！所有能拍到墙面的角度！尤其是爆燃发生后最初的几秒！火还没完全封死视线的时候！”
新的指令下达。更多的监控画面被调取、慢放、放大。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帧燃烧的画面都灼烧着他们的眼睛。
终于，在一段来自更远处一个交通监控探头拍摄的、角度较高的画面中，在爆燃发生后大约第2秒（真实时间23:17:05），汹涌的火焰和浓烟尚未完全封锁巷口深处。就在那堵焦黑的承重墙底部，靠近地面的位置，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杂物半掩着的、类似于老旧窨井盖的方形轮廓，似乎……动了一下！
盖子被从下面顶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仅仅零点几秒！一道黑影如同滑腻的泥鳅，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从缝隙中钻了下去！盖子随即合拢！整个过程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如同幻觉！紧接着，火焰和浓烟就彻底吞没了那里！
“地下通道！”陈克非和小王几乎同时喊了出来！心脏狂跳不止！
“快！查那个位置！查市政管网图！查所有地下设施！”陈克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王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调出复杂的城市地下管线三维图，与火灾现场坐标进行精确叠加。屏幕上的线条交错纵横，如同城市地下的血脉。
“找到了！”小王的声音带着发现宝藏的激动，指着屏幕上一条不起眼的、标注着“废弃”的灰色线条，“这里！锦绣里下面，有一条五年前就废弃封存的旧防空洞支线维护通道！入口…入口就在那堵承重墙后面！被墙体和后来搭建的违章建筑完全封死了！理论上不可能进出！但…但如果有人从内部打通了……”
“不是理论！是事实！”陈克非打断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个‘幽灵’，就是从这条废弃通道溜走的！点火之后，立刻钻回地下！所以巷子里才找不到离开的痕迹！好一个金蝉脱壳！”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疲惫感被新发现的线索带来的亢奋暂时压过：“立刻通知现场！封锁那个窨井盖位置！调工程队！给我挖开！老子倒要看看，这条‘幽灵通道’到底通向哪里！”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分析室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陈克非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城市天际线，冰冷的玻璃映出他布满血丝却锐利如刀的眼睛。废弃的防空洞…地下通道…深色连帽衫…手动点火…白衣舞者的障眼法…被篡改的17秒…还有那诡异的、带着人工放射性的蓍草灰……
所有的线索碎片，被这个地下通道的发现，如同最后一根关键的榫卯，狠狠地铆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阴险的阴谋网络！
“缅甸…”陈克非低声念着这个地名，拳头无意识地攥紧。这条幽灵通道，会不会就是连接地上罪恶与那个遥远国度的秘密血管？
就在这时，小王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陈队！快来看这个！”
陈克非猛地转身。小王脸色煞白，指着另一块屏幕——那是技侦部门刚刚恢复的一段锦绣里火灾前三天、附近一个Atm机自带的隐蔽监控录像。录像时间显示是深夜，地点就在锦绣里巷口斜对面。
画质很模糊，但能看清一个穿着深蓝色雨靴的身影（靴子上沾着新鲜的泥点），正背对着摄像头，站在Atm机前，似乎不是在操作机器，而是利用机器外壳的阴影遮挡，低头专注地摆弄着手里一个巴掌大的黑色仪器，仪器上闪烁着微弱的绿色指示灯。
就在那人似乎完成操作，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他（或她）似乎被什么动静惊动，下意识地微微侧了一下头！
虽然帽檐压得很低，监控角度也极其刁钻，但在Atm机屏幕幽蓝光线的短暂映照下，一个极其模糊、但特征鲜明的下颌轮廓，和紧抿着的、嘴角微微下垂的冷硬唇线，被捕捉到了！
这个侧影轮廓…这个唇线的弧度…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天灵盖！
这个轮廓…这个下颌线…这紧抿的、带着一种近乎刻薄冷硬感的唇线…
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无数次在案情分析会上看到！熟悉到无数次在表彰名单的照片上看到！熟悉到…无数次在噩梦里出现！
是师傅！是他那位在三年前死于“意外车祸”的师傅！
“嗡——！”
陈克非的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机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眼前金星乱冒，胃里翻江倒海！
不可能！绝不可能！师傅死了！他亲眼见过那被撞得扭曲变形的遗体！亲自参加过葬礼！墓碑上的照片还是他亲手选的！
那这个监控里的人是谁？！是鬼魂？！是模仿？！还是……那场车祸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师傅…根本没死？！
巨大的震惊、骇然、被至亲至信之人彻底背叛的剧痛，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钢刀，瞬间将陈克非撕得粉碎！他扶着冰冷的机柜，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王惊恐地看着陈克非瞬间惨白如纸、如同见鬼般的脸色，不知所措：“陈队？陈队你怎么了？这人…你认识？”
认识？
陈克非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混乱和一种濒临疯狂的赤红！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侧影，嘴唇哆嗦着，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血腥气和来自地狱般的寒意：
“深…深蓝雨靴…是…是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