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高大的城门渐渐清晰在望,与前两日三皇子入城时的旌旗招展,百官云集的盛大场面相比,今日的城门口显得冷清了许多,但也绝非无人问津。
令清漓略感意外的是,浙江巡抚林如晖和浙江按察使林石,这两位浙江地面上最高行政和司法长官,竟双双等候在城门之外。
车队缓缓停下,清漓在黎川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林如海与林石立刻迎上前来,躬身行礼:“臣浙江巡抚林如晖(浙江按察使林石),恭迎镇国郡主殿下,郡主殿下金安。”
清漓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略带惊讶的笑容,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两位林大人快快请起,何必如此多礼?真是折煞清漓了。”
她的目光率先落在林石身上,带着几分故人相见的俏皮,“林老师,好久不见,您风采依旧,学生可是想念得紧呢。”
林石闻言,那张惯常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拱手道:“郡主折煞下官了。不过,郡主自当年……再开金口之后,性子倒是比以往更加活泼伶俐了些。”他巧妙地将“哑疾痊愈”一事轻轻带过。
一旁的林如晖巡抚脸露出惊讶,问道:“哦?林按察使竟与郡主是师生?”
林石连忙谦逊地解释道:“林巡抚说笑了,‘老师’二字万万不敢当。不过是当年下官初入翰林院,闲暇时曾蒙陛下不弃,奉旨指点过郡主几日琴艺罢了,实在微不足道。”
清漓却不依,佯装嗔怪道:“林大人这话学生可不爱听。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您这么急于跟学生撇清关系,难道是嫌我这个学生当年学艺不精,怕丢了您这位状元郎老师的脸面不成?”
她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既抬高了林石,又显得自己尊师重道,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林石哈哈一笑,连连摆手:“郡主言重了,言重了!谁人不知郡主的琴艺乃是得了陛下亲口夸赞的,若这般还叫学艺不精,那天下怕是没几个敢说自己会弹琴了。”
三人站在城门口,说说笑笑,气氛看似十分融洽和谐,仿佛只是寻常的师生重逢与官场寒暄。
寒暄已毕,林如晖侧身引路:“郡主舟车劳顿,还请先移步行宫歇息,三皇子殿下此刻正在行宫等候郡主。”
清漓颔首:“有劳林巡抚带路。”
一行人便簇拥着清漓的马车,向着城内行宫方向而去。
这处行宫乃是先帝当年微服南巡至杭州时所建,规模虽不及皇家宫苑,却也亭台楼阁俱全,雅致非常。
此次三皇子奉旨南下,便暂居于此,也彰显其钦差身份。
来到行宫门前,马车停稳。清漓再次在侍女的搀扶下,准备下车。
许是连日赶路疲惫,又或是脚下踏板不稳,她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呼。
一直紧随在侧、时刻保持关注的巡抚林如晖,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虚虚地扶了一下清漓的肘部,动作既及时又保持了礼貌的距离。
“郡主小心。”林如晖的声音带着关切。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接触瞬间,清漓的手指如同羽毛般轻轻一拂,一张折叠得极小、边缘锐利的纸条,已然悄无声息地塞入了林如海虚扶着她的那只手的掌心。
林如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但脸上关切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尽职地扶稳一位尊贵的郡主。
他顺势收回手,恭敬地垂立一旁,看着清漓在侍女搀扶下稳稳站定,这才仿佛松了口气般,后退半步。
“多谢林巡抚。”清漓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意外。
林如晖躬身回礼:“郡主无恙便好。”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握着纸条的手收回了袖中,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小块纸张的硬度。
队伍继续向行宫内行进。趁无人注意的间隙,林如海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极其快速而隐蔽地瞥了一眼掌中之物。
纸条上,只有简简单单,却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六个字:
令郎在我这里。
那一瞬间,林如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尽管他努力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平静,但袖中的手却已微微颤抖起来。
玉宣!他的儿子!此刻不是应该在沈家别院吗?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刚刚进城的南疆郡主手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林如晖震惊非常,但他久经官场,深知此刻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而走在前方的清漓,嘴角却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就在数个时辰前,她几乎已经认定,这位浙江巡抚林如晖,定然是个纵子行凶、无法无天,甚至其夫人能派出官差杀人灭口的巨贪大恶之徒。
然而,当黎山和黎转成功将那位巡抚独子林玉宣从沈家别院秘密劫出,并进行初步讯问后,得到的口供,却让整个事件发生了惊人的反转。
据林玉宣自述,他坚决否认自己是主动杀人。他声称,自己才是落入陷阱、被围猎的那一个!
他回忆道,自从两年前父亲从山东升任杭州巡抚,他随父母上任后不久,在一次诗会偶遇了齐王司徒睿的庶女司徒清燕。
自此之后,这位齐王庶女便对他纠缠不休。
但因父亲林如海一直严厉告诫他,江南官场水深似海,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齐王司徒睿素有野心,他们身为朝廷委派的一方主官,切忌与藩王牵扯过深,以免授人以柄,甚至引来灭顶之灾。
因此,他一直对司徒清燕敬而远之,日常出行也会特意避开她可能出现的地方。
两日前,他应杭城首富沈百万的次子沈永根邀请,前往沈家在城外的别院踏青散心。
当晚,沈永根设下酒席与他畅饮。蹊跷的是,平日里酒量还不错的他,那天只喝了两杯,便感到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等他醒来时,骇然发现自己竟与司徒清燕衣衫不整地同处一室,躺在了一张床上!
司徒清燕当时便哭得梨花带雨,一口咬定他趁醉毁了她清白,逼迫他负责。
林玉宣当时又惊又怒,百口莫辩,他根本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后来,是沈永根“闻讯赶来”,“好心”帮他解围,说此事关乎齐王府颜面和林巡抚的官声声誉,万万不可声张,必须严格保密,从长计议。
最后,在沈永根的“调解”下,林玉宣被迫口头保证一定会对司徒清燕“负责”,才勉强将哭哭啼啼的司徒清燕劝走。
昨晚,他正因为这桩甩不掉的麻烦事和满腹的冤屈,才会一个人躲在别院里喝闷酒。
但喝着喝着,他再次感觉到了不对劲。身体越来越燥热难耐,心跳加速,情绪也变得极其狂躁易怒,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后来,他仿佛疯了一般开始打砸房间里的东西。
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了,但他看不清是谁,因为剧烈的头痛和失控的情绪很快让他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恢复些许神智时,房间里已是一片狼藉,丫鬟婆子在尖叫,而司徒清燕,赫然已经倒在地上,气息全无!脖颈上还有清晰的淤痕!
他当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吓傻了。
他记不清细节,也不知道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失控之下失手掐死的。
但他无比确定以及肯定地说:“我喝的酒肯定有问题!两次!两次都出了问题!我是被陷害的!”
他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请求清漓:“郡主,求您信我!求您帮我查查我昨晚喝的那些酒!那一定是证据!”
然而,当黎山根据他的供词,再次冒险潜入沈家别院时,却发现那里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莫说是酒壶酒杯,就连他们曾经住过那个房间的摆设布局,都已经完全变了个样!所有的痕迹,都被完美地抹去了。
清漓当时追问:“如果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你,那么他们最终想从你,或者从你父亲那里得到什么?”
林玉宣茫然地摇头:“沈永根……他后来私下跟我说,只要我肯听话,他会帮我处理好所有首尾,绝不会让这件事影响到我父亲。他只说……只需要我回去后,让父亲帮他们做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
“他……他没说。他只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这套说辞,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却又在某些地方诡异地合理。
尤其是林玉宣提到两次酒水有问题,以及沈家迅速毁灭证据的行为,都指向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而且从林巡抚夫人趁丈夫不在,竟派出衙役前去灭口,也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仿佛故意将把柄往别人手中送一般。
清漓看着走在前方,背影似乎在一瞬间佝偻了几分的林如海,心中冷笑。
林巡抚,如果你的儿子所言非虚,那你这位封疆大吏,恐怕也早已成了别人网中的鱼儿了。
只是,这撒网的人,是沈家?是齐王?还是……另有其人?
这江南的水,果然深得超乎想象。
而手中握着林玉宣这张牌,清漓忽然觉得,这场戏,似乎比她原先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
现在,就看这位林巡抚,接到这张突如其来的“纸条”后,会作何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