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内,茶香袅袅。
清漓听完陈长风吐出的那个名字——戚旭,戚国公的庶子,微微一怔后,迅速在脑中检索关于这个人的零星信息。
确实,戚国公府有这么一位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庶子,印象中似乎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无论在何种场合,都被他那光彩夺目、意气风发的嫡兄衬得如同影子。
她蹙起眉头,看向陈长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说说看,什么仇什么怨?能让一个平日里几乎透明的庶子,选择在嫡兄下聘当日、京师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行此雷霆刺杀?这风险未免太大。在家中下毒,或是夜深人静时摸进去抹脖子,岂不更隐蔽、更容易脱身?”
陈长风嘴角那抹惯有的浅笑变得有些冷冽,他缓缓道:“故事倒也不算特别曲折。郡主可知,戚国公在尚定国长公主之前,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清漓点头:“略有耳闻,据说感情甚笃。”清漓要嫁给戚昀,自然是将他祖宗十八代都要查清楚的,不然你真以为无论什么阿猫阿狗,别人指了婚,她就乖乖出嫁?
能选择戚昀自然是因为这桩联姻有利可图,兼之她有把握拿捏戚昀。
“何止甚笃。”陈长风语气带着一丝嘲弄,“那是娃娃亲,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可惜,后来那女子家族牵涉进了当年的废太子案中,家道败落,她本人更是被没入教坊司。戚国公当时虽年轻,却也有几分情义,不忍心见心上人落入那般境地,便暗中使了手段,花费巨大代价将人偷偷赎了出来,安置在外宅。”
“他本打算,待日后寻得时机,为那女子家族平反昭雪,再风风光光将她迎娶进门。可惜,平反之事艰难漫长,他没等来那一天,反倒先等来了先帝的赐婚旨意——尚定国长公主。”
“尚了公主,自然不能再娶罪臣之女为妻,甚至连做贵妾都难。那女子便只能一直无名无分地被养在外头。直到……定国长公主生下嫡子戚昀后,不知如何,发现了这位外室的存在。”
清漓挑眉:“以定国长公主的性子,竟能容她?”
陈长风嗤笑:“当年定国长公主对外表现得可是‘大气贤良’至极。她非但没有发作,反而二话不说,亲自派人将那已怀有身孕的女子接进了国公府,给了她一个妾室的名分,待遇从优,做足了面子功夫。一时间,京中无人不赞长公主大度。”
“然而,”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那女子进府之后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了。对外说是思虑过重,积郁成疾。她留下的那个儿子,便是戚旭。而戚旭自小在府中,便表现得处处不如戚昀,文不成武不就,胆小怯懦,不仅是整个京师,即便在戚国公府内,也几乎是个透明的存在。”
清漓听完,沉默了片刻。宅院深处的阴私,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她即便没亲身经历过,也从林王妃那里听得多了。那位“白月光”的早逝,恐怕绝非“郁郁而终”那么简单。而戚旭在这个环境下长大,心中埋藏着对嫡母和嫡兄的恨意,似乎也顺理成章。
但她仍有疑问:“即便如此,恨意积累多年,为何偏偏选在此时、此地,用此种方式爆发?这不像是一个长期隐忍之人会做出的选择,太过冒险,也太过……戏剧性。”她顿了顿,看向陈长风,“而且,陈大人又是如何注意到这位‘透明’庶子的?你似乎对他颇为了解。”
陈长风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最先注意到这位庶子的,可不是长风。”
“哦?那是谁?”
“四皇子,司徒清宴殿下。”
四皇子?
清漓的眉头再次紧紧皱起。怎么又扯进来一位皇子?二皇子司徒清鸿涉嫌的线索还未厘清,这又冒出来一个四皇子?郑贵妃所出的两个儿子,竟然都牵涉其中?
她脑中飞速运转,脱口而出:“二皇子?四皇子?这么说来,这局是冲着郑贵妃一脉来的?”她想的是有人要一石二鸟,同时搞垮郑贵妃的两个儿子。
陈长风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非也非也。郡主,二皇子与四皇子虽是同根生,可这同根生的……未必不会急相煎啊。”
清漓一愣,瞬间想起早年间宫中流传的一些模糊传闻——据说郑贵妃更偏爱长子司徒清鸿,对幼子司徒清宴似乎并不那么待见。只是近几年来,郑贵妃地位稳固,四皇子也渐渐长大,表现出色,母子二人时常一同出现,显得母慈子孝,那些陈年流言便渐渐无人再提。
她猛地看向陈长风,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测。
“四皇子司徒清宴……”陈长风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清晰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此人,可是真正的笑面虎,两面蛇,杀人不见血的主。他最擅长的便是演戏,表面上温良恭俭让,对兄长恭敬,对母亲孝顺,对臣子宽和,实则最是口蜜腹剑,心机深沉莫测。稍不留神,便要着了他的道,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顿了顿,继续剖析:“郑贵妃有两个儿子,可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只有一个。这些年来,郑贵妃和她背后的势力,全力支持的一直是‘长子’清鸿。而作为小儿子,又曾不受亲母待见的清宴,若也想要那个最高的位置,他该当如何?他不居长,明面上的贤名也比不过二皇子多年经营,他自然只能躲在暗处,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为他那好兄长……铺(制)垫(造)道(障)路(碍)了。”
清漓听得背后微微发凉。兄弟阋墙,自古有之,但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她敏锐地捕捉到陈长风提到四皇子时,语气中那隐约潜藏的一丝杀气,“你好像对四皇子怨气很大?”
陈长风神色不变,淡然道:“有吗?郡主怕是听错了。长风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奉劝郡主,日后若与此人打交道,定要多加小心,切勿被其表象所惑。”
清漓不再追问,将话题拉回案件本身:“所以,你的意思是,杀害戚昀的真正主谋是四皇子司徒清宴,动手的是心怀仇恨的戚旭?而之后将所有线索巧妙引向二皇子的,也是四皇子?”她此刻已将其中关节想通大半,动机同为除掉“长子”障碍,四皇子与戚旭可谓是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基本如此。”陈长风颔首,“戚旭隐忍多年,恨意早已蚀骨,但他缺乏一个契机,更缺乏足够的资源和全身而退的把握。四皇子找上他,提供了完美的计划、人手以及事后庇护的承诺(或许只是画饼),自然能驱动这把淬毒的暗刃。”
清漓想起他之前的话,追问道:“你刚刚说,二皇子并非全然无辜,他又干了什么?”
陈长风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极其讽刺的冷笑:“呵呵,咱们这位二皇子殿下,手段可就拙劣多了,也贪婪多了。他与定国长公主,早已暗中结盟,互相许诺——定国长公主助他登上太子之位,而他上位后,则保戚世子和长公主一世尊荣。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还想再要一次从龙之功呢。”
“自从清羽世子获封并回归南疆后,二皇子殿下与清玉公子、郑侧妃那边的联系基本算是废了。为了重新获得南疆的支持,他们便将主意打到了与清羽世子兄妹情深的郡主您身上。所以,正是他们二人在暗中活动,向陛下进言,极力促成了选戚世子做您的郡马。目的,便是通过这门婚事,拉拢、甚至是将清羽世子绑上他们贼船。”
“而戚世子遇刺后,也是咱们这位自作聪明的二皇子殿下,第一时间派人撺掇悲痛欲绝的定国长公主,让她以死相逼,非要郡主您守望门寡!他们的算盘打得极精:一旦您被拿捏在戚国公府,成了‘未亡人’,远在南疆的清羽世子投鼠忌器,为了妹妹的安危和日子好过点,自然清楚自己将来该如何站位,该支持谁了。毕竟,您与世子兄妹情深,世人皆知啊。”
清漓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冒上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致的恶心和愤怒。
原来如此!
原来她的婚事背后还藏着这样的算计!原来戚昀的死,不仅被四皇子用来铲除兄长,还被二皇子和大长公主试图用来作为操控她哥哥的筹码!
这群人,简直把她,把清羽,把平南王府,都当成了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她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袖口。
陈长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慢悠悠地添上了最后一句:“所以,郡主您看,这局棋里,谁都不是全然无辜。二皇子虽未动手杀人,但他的贪婪和蠢笨,也是推动这一切的恶因之一。如今他被四皇子反将一军,陷入弑杀郡马、兄弟相残的嫌疑之中,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自作自受了。”
窗外,竹林风声萧瑟,仿佛也带上了肃杀之气。
清漓沉默良久,才缓缓松开袖口,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好一盘大棋。”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冷意,“只是不知,这下棋之人,最终能否掌控所有棋子,又会不会……反被棋子咬了手。”
陈长风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就要看,棋子……是否甘愿只做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