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墓园。
人群早已散尽。
那场被林薇薇刻意表演所点缀、又被顾霆琛冰冷离场所终结的“葬礼”,留下的只有一地狼藉的寂静。花圈寥寥无几,且多是林薇薇做戏用的廉价白菊,在湿冷的初冬空气里蔫蔫地垂着头。
薄暮冥冥,最后一抹惨淡的天光被灰蒙蒙的云层吞噬。
风裹挟着墓园特有的寒意和泥土的腥气,刮过空旷的土地,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管家指挥着佣人清理现场,动作机械而迅速。
“都收拾干净。”管家声音平板无波,目光扫过那座连名字都没有的新坟,“夫人…苏小姐的骨灰已安置妥当。你们先回老宅复命吧。”
佣人和留下的两名保镖无声地鞠躬,迅速离去。空旷的墓园角落,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新坟,一块冰冷的、光秃秃的青石墓碑,以及满地零落的、被踩踏过的白色花瓣。
管家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坟茔,最终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步履略显沉重地转身离开。
暮色四合,天地间一片沉寂的灰蓝。
安全屋。
平板电脑屏幕亮着微光,切换到了墓园入口处一个隐蔽摄像头的视角。画面里,管家和佣人、保镖的车灯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城市的灯火洪流,消失不见。
屏幕前的三人,都沉默着。
“都走了。”唐笑笑低声说,打破了这份紧绷的安静,“顾家的人,还有那些烦人的记者,都撤干净了。”
苏念安(Echo)蜷在沙发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目光落在屏幕上那片陷入无边黑暗的墓地区域。那个小小的、埋葬着“苏念安”这个名字的空坟,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黑洞,即使隔着屏幕,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
沈翊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敲,调出了几个位于墓碑附近、伪装成石块的微型夜视摄像头传回的画面。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墓园里。只有远处城市边缘微弱的光污染,在天空中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画面里,那座新坟只是一个模糊的、隆起的土堆轮廓。墓碑在夜色中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安全屋内,只有设备运行的低微蜂鸣和三人轻微的呼吸声。
“他会去吗?”苏念安轻声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飘忽。她没有说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问谁。
沈翊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深邃的眼眸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
“对于一个掌控欲强大到病态的人来说,失控感是最致命的毒药。”(心话:他需要确认,哪怕是对着一座空坟。)
“他亲眼‘看’到了尸体,拿到了铁证,却亲手撕毁了报告;他参加了葬礼,却中途离场。这份‘终结’,对他而言,充满了无法掌控的漏洞和悖论。”
“所以…他一定会去?”唐笑笑瞪大了眼睛。
“不是去悼念,”沈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是去…对峙。与一个被他亲手‘杀死’、却又被科学和仪式宣告‘死亡’的幽灵对峙。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或者彻底撕裂自己的理由。”
苏念安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并非因为安全屋的温度,而是那份被洞悉的命运轨迹所带来的惊悸。(心话:顾霆琛…你连我的‘尸体’都不肯放过吗?)
仿佛是回应沈翊的判断。
屏幕边缘,一个代表车辆移动的红点,正以极快的速度,从灯火通明的市中心区域,朝着这片沉寂的墓园方向疾驰而来!
沈翊立刻切换画面。
夜视镜头下,一辆线条冷硬、如同暗夜猛兽般的黑色宾利慕尚,粗暴地碾过墓园入口处低矮的灌木丛,无视道路限制,径直闯了进来!刺眼的远光灯如同两道撕裂黑暗的惨白利剑,疯狂地在荒芜的墓地和冰冷的墓碑上扫过!最终,光束猛地定格在墓园最偏僻角落那座崭新的坟茔上!
引擎发出低沉而愤怒的咆哮,在死寂的墓园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不祥!
车门被猛地推开!
顾霆琛的身影跨了出来。
巨大的车灯光束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墓碑和潮湿的泥土上。
他依旧穿着葬礼上那身纯黑色的昂贵手工西装,身姿挺拔孤绝,像一柄出鞘的、浸透了夜色的寒刃。
但他身上那股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此刻却仿佛被浓稠的夜色和冰冷的坟茔气息所压制、割裂。
他一步步走向那座新坟。
昂贵的皮鞋踩在松软的、新翻的泥土上,发出沉闷而粘腻的声响。
保镖从副驾驶下来,想要跟上。
“滚!”顾霆琛头也没回,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戾,“离远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过来!”
保镖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不敢再动分毫。
顾霆琛停在了墓碑前。
惨白的车灯光束无情地打在冰冷的青石碑面上,那上面空空荡荡,连一个名字、一个日期都没有刻上。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反射着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冷光。
墓碑后方,是那个小小的、覆盖着新鲜泥土的坟茔。
空气凝固了。
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城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车流声。
顾霆琛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空白的墓碑,仿佛要将它瞪穿。
安全屋的屏幕上,夜视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他紧绷的下颚线,和他眼中翻涌的、如同暴风雨前夜海面的复杂情绪——有固执的不信,有被愚弄的暴怒残余,但似乎…也有一种被强行拖入这片死寂之地的、无法言说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
“苏念安…”
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出来!”
两个字,如同惊雷,砸在空旷的墓地里,带着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却更像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的嘶吼。
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死寂和呜咽的风声。
“别装了!”顾霆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激怒的狂躁,“我知道你没死!你躲在哪里?沈翊那个野医生的贼窝里?还是唐笑笑那个蠢货的出租屋?!”(心话:一定是这样!她们在掩护她!)
他猛地向前一步,昂贵的皮鞋深深陷入湿冷的泥土里,几乎要踩上那小小的坟包。
“弄这么一堆烂肉,搞这么一场假惺惺的葬礼…就想骗过我顾霆琛?!”他冷笑,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阴鸷,“你骗不了我!永远别想!”
沉默。
只有风卷起地上几片残破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的鞋尖上。
这份死寂,像一记无声的重拳,狠狠砸在他强行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假死”壁垒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沉默持续着。
一分钟…两分钟…
空气像是绷紧的弦。
顾霆琛脸上的暴戾和狂躁,在无边的死寂和冰冷的墓碑面前,如同被寒霜侵袭的火焰,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黯淡了下去。
他眼中那翻腾的惊涛骇浪,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所覆盖。
一个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极其固执地撞进他的脑海——
逼仄阴暗的佣人房角落。瘦弱的女人死死蜷缩着,双手紧紧护在小腹上,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尖刺、只剩下最柔软内里供人宰割的刺猬。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那不是伪装,那是…被彻底抽干了灵魂的绝望。
他猛地闭了下眼,试图驱散这该死的画面!
再睁眼时,目光落在了墓碑前那片被踩踏过的泥土上。
恍惚间,那泥土上似乎映出了另一幅景象——
奢华冰冷的地毯上。散落的硬币。女人在他和林薇薇嘲弄的注视下,一点点跪爬过去,纤细的手指颤抖着,一枚一枚地捡拾。泪水砸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圆点。那沉重的屈辱感,几乎能穿透屏幕,直刺心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痛楚!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顾霆琛紧抿的唇间溢出。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胸口的位置。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而沉重地碎裂。
(心话: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
他不愿深究!绝不能!
那是她应得的!是她欺骗背叛的代价!
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份死寂的空洞和沉重的屈辱感,此刻像跗骨之蛆般缠绕着他,比那具焦尸带来的视觉冲击更加清晰、更加难以摆脱?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仿佛被墓碑上那无形的冰冷目光刺伤。
昂贵的皮鞋沾满了泥泞,狼狈不堪。
他不再嘶吼,不再质问。
只是沉默地站着。
像一个迷失在荒原上的旅人,面对着唯一的路标,却发现那路标指向的是一片虚无。
高大的身影在惨白的车灯光束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与那座没有名字的冰冷墓碑无声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安全屋。
屏幕上,那个挺拔孤绝的身影,在旷野的风中,如同一尊逐渐被夜色和寒露侵蚀的冰冷雕塑。
“他…站了多久了?”唐笑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微弱的同情?她甩甩头,把那不该有的情绪抛开。
沈翊看了一眼监控系统右下角的时间:“四小时十七分钟。”
苏念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里那个凝固的身影。她看着他在寒风中的轮廓,看着他按住胸口那一瞬间的动摇…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翻涌。不是怜悯,不是怀念,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寒意的洞悉。
(心话:顾霆琛,你终于也尝到了被命运钉在十字架上的滋味吗?)
“他在想什么?”唐笑笑喃喃道。
“在想…”苏念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遥远的疲惫和解脱后的空茫,“…那个被他亲手一步步逼上悬崖、最终‘粉身碎骨’的苏念安。”(心话:太迟了…)
沈翊的目光深邃:“他不需要答案。他只是需要站在这里,完成这场与‘死亡’的仪式。 无论是为了证明他的掌控,还是…为了埋葬他内心深处某些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东西。”
屏幕里,顾霆琛的身体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长时间的站立和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让他的双腿有些麻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不是指向墓碑。
而是…带着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迟疑,落在了那冰冷、粗糙、空无一字的青石墓碑平面上。
指尖触碰到石头的瞬间,一股沁入骨髓的冰凉瞬间窜遍全身!
他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
却没有立刻收回手。
他的指腹,在那粗糙冰冷的石面上,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
仿佛在抚摸一个没有温度的亡魂…
又仿佛…在试图抹去某些无形的、刻骨铭心的痕迹…
夜露深重,寒气凝结在他的发梢、肩头,形成细小的水珠。
保镖远远地站在车旁,冻得直跺脚,却不敢靠近一步。
东方遥远的地平线,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天,快亮了。
那一线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划开了浓稠的夜幕。
顾霆琛摩挲墓碑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像是被那微光惊醒,从一场漫长而沉重的噩梦中挣扎出来。
他倏地收回手,仿佛被那墓碑烫伤!
沾满了夜露和泥土的手指,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青白色。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冰冷的空坟,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废墟——有不甘,有茫然,有愤怒残留的灰烬,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话。
没有质问,没有嘶吼。
只是猛地转身!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决绝!
那挺直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竟第一次透出一种与他的身份和权势格格不入的…
萧索。
像一株骤然失去了所有枝叶、只剩下嶙峋枝干的巨树,在凛冽的风中,无声地走向那辆如同钢铁牢笼般的宾利。
车门拉开,他弯腰坐进去。
“砰!”车门关闭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空旷的墓园里,如同为这场漫长的“守夜”画上了一个冰冷的句号。
引擎启动,低吼着。
黑色的车影碾过荒草,驶离这片埋葬了“苏念安”的冰冷之地,朝着那座金碧辉煌、却已开始弥漫着无形冰冷的牢笼——顾家别墅驶去。
安全屋内。
屏幕上的车辆信号灯消失在监控范围。
沈翊关闭了所有实时画面,屏幕暗了下去。
“结束了?”唐笑笑长舒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沈翊的目光落在苏念安身上,那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
“对于顾霆琛来说,今晚站在那座空坟前的每一秒,都是他亲手种下的因,结出的果。”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无景物描写),声音低沉而清晰:
“而那座曾经困住你的牢笼别墅…”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预见。
“从今天起,将变成囚禁他自己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