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外，盘山驿道。这哪里是路？分明是老天爷用冰刀雪斧在悬崖峭壁上硬生生劈出来的一道险恶疤痕！狂风卷着雪粒子，如同亿万把淬了寒冰的剔骨小刀，无差别地凌迟着暴露在天地间的一切。陡峭的坡面覆盖着厚厚一层被车轮反复碾压、又冻得比生铁还硬的冰雪混合物，滑溜得能摔死苍蝇。
在这条死亡之路上，一支由十辆“铁骡”履带式重型蒸汽运输车组成的运粮队，正如同蜗牛般向上艰难蠕动。这些钢铁巨兽的尾部喷吐着浓烈的白烟，粗壮的铁质履带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死死啃咬着光滑的冰面，每一次履带板的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车队前方，李小二驾驶的头车，是整个队伍的“破冰船”。
“稳住！稳住！给油要匀！别让履带打滑！”李小二几乎把整个身体压在冰冷的铜质操纵杆上，脸颊紧贴着驾驶舱冰冷的观察窗，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玻璃上凝成冰花。他死死盯着前方那几乎呈六十度仰角的“鬼见愁”陡坡，每一次履带轻微的空转都让他心脏骤停。腰间那串崭新的黄铜钥匙——小翠亲手交给他的、象征着崇文门外“蒸汽新城”乙字叁拾柒号婚房未来的钥匙，随着车身的剧烈颠簸，不断敲打着他的腰胯，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像是一种不祥的倒计时。
眼看就要爬过最陡峭的路段，前方就是相对平缓的垭口！
“嘎嘣——！！！”
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如同死神的狞笑，猛地从李小二的车底炸开！紧接着是金属链条疯狂抽打车体的“噼啪”爆响和令人心悸的、失去牵引力的急速后滑感！
“操！履带！右后侧履带断了！”李小二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透过侧后观察镜，他看到了噩梦般的景象——粗壮的、由无数块厚重铁板铰接而成的履带，如同一条被斩断脊梁的钢铁巨蟒，瞬间崩解！沉重的履带板被巨大的扭力甩飞，如同炮弹般砸向旁边的冰崖，溅起漫天冰屑！而失去了右后侧牵引力的车头，在巨大的自重和陡峭冰坡的作用下，如同失控的雪橇，猛地向后滑去！
“顶住！顶住后面的车！”李小二目眦欲裂，嘶吼着试图用手刹和剩余履带稳住车体！
晚了！
头车的失控后滑，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轰隆——！”
“哐当——！”
“啊——！”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木材碎裂声、绝望的惨叫声瞬间炸响！
头车的车尾，如同巨大的攻城锤，狠狠撞在了紧随其后的第二辆粮车车头上！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第二辆车的车头撞得扭曲变形！紧接着是第三辆、第四辆…可怕的连锁反应在瞬间发生！
更恐怖的是，巨大的撞击力传导到山体边缘！
“咔嚓！轰隆隆——！”
被反复碾压、早已不堪重负的冰崖边缘，如同脆弱的饼干，轰然断裂、垮塌！
十辆满载着“九边能量块”、寄托着宣府前线数万军民最后希望的蒸汽粮车，如同被无形巨手推下悬崖的玩具，在绝望的惊呼和金属扭曲的哀鸣中，翻滚着、碰撞着，裹挟着碎裂的冰块和木屑，坠入下方深不见底、被风雪笼罩的黑暗深渊！只留下悬崖边巨大的豁口和漫天飞扬的雪尘。
死寂。
只有风雪的呜咽。
后方侥幸未被波及的车队成员，如同被冻僵的雕塑，傻傻地看着那巨大的豁口，看着深渊下隐约传来的、沉闷的撞击回音，看着悬崖边散落的、孤零零的几块压缩粮…大脑一片空白。
“粮…粮食…”一个押车的老兵嘴唇哆嗦着，瘫软在地。
“完了…全完了…”另一个年轻司炉捂着脸，绝望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
帅帐内，巨大的琉璃直播镜上，代表粮队位置的光点瞬间熄灭！紧接着，是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的、猩红色的弹幕海啸！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翻车了！履带断了！十车粮全掉悬崖了！」
「前线兄弟要饿死了！李拾的破铁疙瘩害死人！」
「早说这铁骡子不靠谱！冰天雪地还得靠大牲口！」
「熊猫债白买了！我们的血汗钱喂了无底洞！」
「退钱！赔命！李拾下台！」
猩红的文字疯狂刷屏，将琉璃镜面染成一片血海，映照着帐内朱棣铁青的脸和李拾紧握的拳头。
悬崖边，寒风如刀。
李小二被安全绳死死吊在距离断崖边缘不足三尺的冰冷岩壁上。下方是吞噬了十车军粮和几名袍泽的、翻涌着雪雾的万丈深渊。他脸上被飞溅的冰碴划开几道血口，混合着泪水冻成了冰棱。腰间的安全绳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而更让他心口绞痛的是——腰间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在刚才剧烈的撞击和滑坠中，系绳崩断，早已不知所踪！坠入了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家…他和他的家…还没住进去一天的家…没了…
巨大的自责、绝望和失去“家”的痛楚，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吞噬。但悬崖上方传来的、袍泽们带着哭腔的呼喊，还有琉璃镜上那血红的咒骂，如同鞭子狠狠抽在他脸上！
不能垮！还有后面的车！还有粮！
“放我下去！补履带！”李小二猛地抬头，朝着悬崖上方嘶吼，声音带着破音的决绝。
他被小心翼翼地放低，悬停在断裂履带卡死的部位。断裂的履带销轴扭曲变形，深深嵌在驱动轮和承重轮之间，如同卡在巨兽喉咙里的毒刺。下方就是万丈深渊，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身体。
李小二咬紧牙关，用冻得发麻的手，从工具袋里抽出沉重的钢钎和铁锤。他双脚死死蹬在光滑冰冷的岩壁上寻找支点，身体几乎与悬崖平行，将钢钎的尖端对准那扭曲的断裂处。
“铛！铛！铛！”
每一次抡锤，都用尽全身力气！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锤柄和冰冷的钢钎！每一次敲击，钢钎在坚冰和冻铁上溅起的火星，都如同他心头滴落的血！他在用命去搏一丝微渺的希望！而腰间的空荡，时刻提醒着他刚刚失去的“家”…
就在他手臂酸麻、虎口剧痛、几乎力竭，眼看就要功亏一篑的瞬间！
“嗡——！”
固定在悬崖上方车体上、那根碗口粗的铜质传音管，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共鸣！
紧接着，一个女子急切、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天籁般，穿透了风雪的咆哮和深渊的呜咽，在狭窄的铜管中炸响，直接灌入李小二紧贴在传音口、冻得发麻的耳朵里：
“小二！听我说！别硬砸！用辣油！用辣油混铁粉！快！”
是苏甜儿的声音！来自百里之外、温暖却同样焦灼的实验室！
“辣油？”李小二懵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对！辣油！我们刚试出来！”苏甜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激动，语速飞快，“高浓度辣油混合极细的生铁粉！一比三！搅匀！浇在断裂接口！它能瞬间腐蚀掉锈垢油污，里面的辣椒素和铁粉在高温和压力下能形成一种…一种类似焊锡的速凝胶！虽然不持久！但顶住这一坡足够！快！没时间解释了！照做！”
辣油？焊铁？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这是苏甜儿！是那个能用辣油融化泄压阀冰封、用压缩饼干砸死狼的苏甜儿！
李小二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光芒！他扯着嗓子朝上吼：“辣油！生铁粉！快送下来！”
悬崖上方一阵骚动。很快，一个密封的牛皮水袋和一小袋磨得极其细腻、如同黑沙般的生铁粉被绳索吊了下来。
李小二用颤抖的、染血的手，按照苏甜儿说的比例，将粘稠、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暗红色辣油和冰冷的铁粉在皮袋里疯狂摇晃混合！混合物很快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如同岩浆般粘稠的暗红胶泥。
他毫不犹豫，将袋口对准履带断裂处那扭曲、冰冷的金属接口，狠狠挤压！
“嗤啦——！！！”
滚烫的辣油铁粉混合物接触到冰冷的断裂金属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碰到了冰块！一股极其浓郁、辛辣刺鼻、带着铁锈味道的白烟猛地腾起！混合物如同有生命般，迅速渗入断裂面的缝隙和锈蚀处，发出剧烈的“滋滋”声！断裂的金属接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冰冷的铁灰色变成了灼热的暗红色！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煅烧！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辛辣铁腥味的热浪扑面而来！李小二的脸被熏得通红，眼睛刺痛流泪，但他死死盯着那接口！
“快！把断裂的履带板推过来！卡死位置！”他朝上嘶吼。
悬崖上的人用撬棍和绳索，奋力将断裂脱落的沉重履带板推回原位，对准那被辣油混合物烧得赤红、软化、甚至微微熔融的断裂接口！
“压住！用千斤顶顶死！”李小二吼得嗓子冒烟。
巨大的力量通过千斤顶传递，将被辣油“焊接”的断裂面死死压合在一起！
“滋啦…滋啦…” 赤红的接口在巨大的压力下迅速冷却、凝结！暗红色的混合物凝固成一种极其坚硬、粗糙、带着无数铁粉颗粒的黑色“疤痕”，如同巨兽身上一道狰狞的焊疤，将断裂的履带板硬生生“焊”了回去！
“试试！慢速！给一点点动力！”李小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悬崖上，负责操作的司炉颤抖着，扳动了动力阀手轮。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那断裂后又被“辣油焊铁”强行粘合的履带，在驱动轮的带动下，竟然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虽然发出痛苦的呻吟，虽然接口处那黑色的“焊疤”在巨大的拉力下微微变形、甚至崩裂掉下几块碎渣，但它——撑住了！没有再次崩断！
“成了！辣油神了！”悬崖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呼喊！
李小二被迅速拉上悬崖。他瘫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肺部如同火烧，双手虎口血肉模糊，脸上被辣油蒸汽熏得又红又肿，狼狈不堪。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依旧空荡荡的。那串象征着“家”的钥匙，永远留在了深渊里。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喃喃道：“家…没了…钥匙…坠了…”
就在这时！
“嗡——！”
那根刚刚传递了救命信息的铜质传音管，再次剧烈震动起来！频率比刚才更加急促！
李小二下意识地将耳朵贴过去。
铜管里，不再是苏甜儿冷静急切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带着哭腔、裹挟着凛冽风雪、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嘶喊的女声——是小翠！
她的声音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字字如锤，狠狠砸在李小二的心上：
“李…小二！你个…傻子！听…听着！”
“房！不要了！地基！不要了！爹…我去说！”
“我小翠…这辈子…”
“就要你…活着！”
“活着回来…”
“跟我…成亲——！！！”
最后那声“成亲”，如同杜鹃啼血，带着穿透灵魂的决绝和期盼，在呼啸的风雪中久久回荡，顺着冰冷的铜管，狠狠撞进李小二的耳膜，撞进他那颗刚刚失去钥匙、冰冷绝望的心房！
李小二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血肉模糊的掌心！他抬起头，望向风雪弥漫、深不见底的悬崖，又看向身后那台靠着“辣油神焊”重新站稳、如同浴火重生的钢铁巨兽，再摸摸腰间空荡荡的钥匙扣…
一股滚烫的、比辣油更灼热的东西，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疼痛和失去“家”的冰冷绝望，在他胸膛里轰然炸开！
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血、泪、雪水和辣油的污渍，朝着驾驶舱踉跄走去，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风雪中炸响：
“后面的车！给老子跟紧了！”
“辣油开路！目标——宣府！”
“送粮——！！！”
q.二木·书友：六七二四一三三0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