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尘峰顶的冬日,被一场接一场的细雪绵长地笼罩。
竹庐静默,青瓦覆素,庭中老松的虬枝不堪重负般低垂,偶尔有山雀惊掠,弹落一簌雪粉,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划出转瞬即逝的银痕。
主屋内间,炭火驱散着自窗隙渗入的寒意。
苏泓躺在铺了厚软垫褥的榻上,听着雪压竹叶的簌簌微声。
他伤势渐愈,唯独右足踝上那枚乌沉铁环,依旧是盘踞不去的顽疾。
环身不知以何种异质金属铸成,坚逾精钢,更棘手的是内缘密布着细如发丝却尖锐无比的倒刺,早已严丝合缝地嵌入皮肉深处,与筋络几乎纠缠共生。每一次无意的挪动,都会牵动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与异物牵扯感。
门被轻轻推开,沈忘忧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走入。他今日下山去了青石镇,带回几包药材与几套新裁的衣裳。
“醒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苏泓抬眼,见他将一个包袱置于案上,里面是叠放整齐的青色布衣,质地肉眼可见地比往日更为柔软。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往昔这些琐事,皆是灰衣老伯打理。
“他下山办事,归期未定。”沈忘忧未抬头,仿佛知晓他心中所疑,给出了简洁的解释。
没有多余的言辞,苏泓便不再问。于他而言,由谁照料并无分别,只要流程无误、结果高效即可。
“该换药了。”
沈忘忧净了手,取过矮几上的白瓷药瓶。
苏泓配合地坐起身,褪去上身衣衫。少年人的身形舒展,肩背线条流畅,肌肤在炭火的暖光下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然而这片无瑕的底色上,却烙印着新旧交错的伤痕——背后是魔教爪痕留下的深褐色狰狞痂疤,颈侧有赫连轻侯失控时咬下的、已转为浅白的齿痕旧印。
最触目惊心的,仍是右足踝上那枚乌沉铁环,环周皮肉因长期压迫与摩擦而红肿外翻,隐约可见内里森然的白骨轮廓。
沈忘忧用竹篾蘸了浓稠的药膏,细致地涂抹在那些将愈未愈的伤口上。他的动作稳定,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尽可能避免带来额外的痛楚。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片光洁的脊背,落在那段脆弱的颈侧时,眸色总会不易察觉地深敛几分。
这具年轻的身体承载了太多外力的创伤,也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冰封心境下,那些连自己都未曾预料、悄然裂开的缝隙。
待背上伤口处理妥当,沈忘忧取过新衣为他换上。布帛摩挲间,指尖偶尔触及温热的肌肤与清瘦的骨骼轮廓,他的动作便会不着痕迹地加快一分,如同避开某种无声的灼烫。
“试着走动。”沈忘忧道。
苏泓依言起身,赤足踏上铺着厚实兽皮的地板。右脚落地时,踝处立刻传来尖锐的刺痛与铁环沉重的牵掣感,让他步履不免微跛。
沈忘忧的目光最终沉沉落在那枚脚环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静立良久,方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凝结的寒冰:
“此环铸造之法诡异,倒刺已生入肉中,与跟骨几近相连。若再拖延,恐永伤筋骨根本。”他略作停顿,迎上苏泓平静望来的视线,“我欲以雪寂试之。”
“只是……”他补充道,语气带着审慎的凝涩,“此环材质特殊,受力时震颤异乎寻常,痛楚非常。我可先点你穴道,暂缓感知。”
“不用。”苏泓抬眼,目光明澈而认真地看向老师,给出了一个基于最优解的、纯粹理性的回答:
“感知在,容易判断。”
沈忘忧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要穿透这片纯粹理性的冰层,探寻其下是否隐藏着一丝属于‘人’的惧意。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映着雪光的、绝对的澄澈。
“好。”
他不再多言,只道:“随我来。”
院中积雪早已清扫干净,露出湿润青石板。
苏泓在石凳上坐下,将伤足平稳置于一个垫了软布的低矮石墩上。沈忘忧在他面前单膝触地,这个姿势既便于发力运剑,亦能最近距离看清伤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雪寂剑应声出鞘,剑身在灰蒙天光下流淌着凛冽的寒芒,森森冷气侵肌蚀骨。
第一剑落下,“铿”然一声锐响!火星自剑与环的交接处迸溅而出。环身纹丝未动,一股诡异的高频震颤却顺着剑身猛地传来,直透骨髓,引得环周皮肉剧烈痉挛,血珠瞬间从倒刺缝隙间渗出。
苏泓额角立时见了冷汗,唇色微微发白,呼吸却依旧平稳。
沈忘忧收剑,面色冷凝如铁。他再次凝神,剑尖寒芒吞吐不定。
第二剑,第三剑……剑光次第落下,每一剑都精准指向环身不同的、计算出的薄弱之处。然而那乌沉圆环异常坚韧,构造更是奇特,每一次撞击都会激起难以化解的剧烈震颤,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在骨缝筋络间反复钻凿、撕扯。
苏泓的身躯随着每一次斩击微微颤抖,汗水很快浸透了鬓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颊侧。但他始终未发一声,眼神专注地落在沈忘忧运剑的手与那铁环之上,冷静地观察着每一次撞击后环身微光的流转与震颤的节点。
沈忘忧握剑的手依旧稳定,心却渐渐沉下。数击无功,环身只添了几道浅淡白痕。那无形的反挫之力与弟子强忍痛楚、汗湿鬓角的模样,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无形中滞涩着他原本圆融流转、冰冷无情的剑意。剑光竟显出一丝罕见的凝滞。
就在剑光因他心绪微澜而将凝未凝之际,苏泓忽然开口,声音因忍痛而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笃定:“老师,环内侧,倒刺根处三分,受力时流转有异。”
沈忘忧剑势一顿,看向他。少年汗湿的绯墨发丝黏在额际,唇上已无半分血色,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镜,清晰地倒映着雪光与他持剑的身影,纯粹,坦然,不留丝毫余地,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冷静的判断。
这目光如冰水浇头,瞬间涤荡了他心中那丝莫名的滞涩。他不再犹疑,周身气息陡然一变,剑意凝练如一线冰寒至极、纯粹无比的雪光,再无半分杂念与迟疑,直刺苏泓所指之处!
“锵——嗞啦!”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皮肉被强行撕裂的闷响!乌沉铁环应声崩裂!一股温热的鲜血自创口处汩汩涌出,踝上留下一圈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几乎在铁环断裂的同一刹那,沈忘忧弃剑于地,下意识伸出手,掌心迅速覆上那血流如注的伤处。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他冰凉的指缝,那触感灼热而鲜明。
这触碰不过一息之间,他便倏然撤手,一股与雪寂剑意同源的寒气不受控制地自周身一荡,随即被他强行敛去。转而取过一旁备好的洁净棉布,动作迅捷而稳定地进行按压、包扎,将那片刻的失态与掌心残留的灼热触感一同掩去。
剧痛让苏泓的身形猛地一晃。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却已落在自己终于解脱的足踝上,感受着那尽管剧痛却无比真实的自由。随后,他的视线抬起,看向正在为他系紧布带的沈忘忧。
“好了。”沈忘忧低声道,声线比平日更沉,目光仍停留在那被白布覆盖的伤处。
苏泓望着老师低垂的眼睫,气息仍因疼痛而微乱,却十分清晰地开口:
“谢谢老师。”
沈忘忧闻声抬头,只见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那双眼睛太过平静,映着他的身影,却似乎只映着,如同镜花水月,清晰的倒影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空茫,不留痕迹。
夜深时分,庐外的风雪愈发狂放,呜咽着穿过竹林。
沈忘忧独坐窗下,并未观阅书卷,只是望着案头那盏飘摇的灯焰出神。内间床榻上,苏泓已因疲惫与伤痛沉入安睡,呼吸匀长。炭盆的红光映在他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颈侧的淡痕在微弱光线下若隐若现。
沈忘忧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只刚刚解脱、缠绕着厚重白布的右足上。傍晚时分,他曾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专注于那残酷的剥离。
此刻抬头,恍惚间仍能看见弟子忍痛时泛白的唇,那双重压之下依旧清明的眼,与那一缕被汗水浸润、贴在苍白颊边的绯墨发丝。
他起身,走至榻边,替苏泓掖好被角,看着他安然睡去,自己则回到窗前。
风雪呼啸,案头的灯火被灌入的寒风吹得明灭不定。
听着这凄厉的风声,他便不由得想起初见那夜,少年也是在这样的风雪中跌撞着破门而入,浑身覆满冰雪,气息奄奄,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说:“请救救我。”
而今夜,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看着榻上安然的身影,他却只觉得,自己好似躺在彼时屋外的风雪之中,寒意洞彻心骨,无人能渡。
他就这样静坐了一夜。窗外的风雪愈发狂躁,一阵疾风自窗隙猛卷入,那豆灯火挣扎着剧烈跳动几下,终是倏然熄灭。
室内顿时沉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唯有窗外雪光微茫透入,在黑暗中幽幽勾勒出榻上少年模糊的轮廓,垂落的睫毛,铺散在枕上的绯色发尾。
沈忘忧于这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中闭上眼,片刻后又复睁开,目光落向桌上静置的雪寂剑。剑身泓光幽微,如一泓冻结的寒泉,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有着某种挣扎过后的疲惫,以及一种终究无法再回避的确认。
天光将明未明之际,肆虐了一夜的风雪终于渐歇。他起身走至榻边,苏泓已然醒来,正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无梦,一片澄明。
沈忘忧立于榻前,晨光熹微中,身影孤直如竹,却仿佛承载了一夜的寒霜。他沉默片刻,方开口,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而不发的试探:
“你经脉之损,源自殷冥魔功根基,阴寒异种之气盘踞甚深,非寻常温养可彻底拔除。”
他顿了顿,目光与苏泓坦然相接,似在审视,又似在期待,“我欲传你《参商谒帝》全篇心法。此术……渊源特殊,需二人同修,内力互通,气机共鸣,方可达至深微,彻底化去你经脉中盘踞的异种真气。其中关隘重重,或有莫测之险,你……可愿一试?”
苏泓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
他感知到老师今日的气息与往日有些许不同,那冰层之下,仿佛有某种他无法完全解析的决意。评估过彻底修复经脉、提升实力以应对未来变数的必要性。至于修炼方式特殊与否,于他而言,不过是达成最优解的不同路径选择。
老师的提议,是目前条件下最高效的方案。
利弊权衡已毕,结论清晰。
他看向沈忘忧,如同确认一个即将执行的有效方案,平静回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