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霜从林锦书屋内走出,月下残影如钩,将她身上浓丽艳色衣裙都消减得清淡不少。
圭玉的视线落于屋内林锦书的背影处,烛火闪烁,她却始终孤坐在原处,未有半点动静。
圭玉收回视线,悄声跟上林无霜。
夜已浓重。
林无霜提着灯笼从宗祠中走出,不料却恰好同林渐行碰了个正着。
她的手指紧了紧,低下头,朝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唤道,“家主。”
林无霜勾了勾唇,垂眸遮挡住眼中情绪,装作一副乖巧无害模样。
她于人前算作他的女儿,人后却要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句“家主”,这是何道理?
这十几年前,她不过做了他手中傀儡,随时可以取缔的他物而已。
林渐行皱了皱眉,看着她,片刻后又眼中情绪疏解,随口问道,“夜深,无霜怎的来此处了?”
林无霜未抬头,只小心应承,“明日阿姐便要同世子一起上寺中求经祈福,今后总归是与阿姐聚少离多,相见难测,我既为她高兴,又实是夜中难寐,便起身来母亲这里替阿姐出行求个好兆头。”
“是么?”林渐行点了点头,面上总算有了些笑意,倒也未曾跟她计较外头传出的她与谢朝辞的种种是非,只说道,“霜儿平日最是依赖锦书,我要她随世子上京,枉顾了她的意愿,你可觉得我做错了?”
“可会怨我?”
林无霜眼中浓重霾影闪过,片刻后,她仰起头,表情十分惊讶,“世子乃是何等人?想来阿姐嫁过去必定是享福的,再说了,爹爹可会害我们?”
她将“爹爹”二字咬得极重,满目都是天真神采。
闻及,林渐行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你能如此想那最好。”
林无霜见着他从袖口掏出一个锦盒,当着她的面打开。
其间红色婚书上金丝描线,隐约间于末处能瞧出一个“锦”字。
林渐行见她盯着,目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将锦盒关上,推在了她的面前,示意她接住,“锦书明日从山下回来,你便替我将此物交与她吧。”
“霜儿,锦书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
林渐行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可只剩下你这一个女儿了。”
林无霜冷着脸将锦盒捏得很紧,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半天才又提起灯笼,往回处走。
路行一半,长廊旁处,圭玉倚在红木兰楯上,一对黑沉沉的琉璃目,盯着她往这边来。
林无霜轻笑一声,朝着她而去,“圭玉姑娘如此有兴致,半夜来赏这无月夜色?”
圭玉看了看天边,的确已无弯月身影,她好整以暇,手中挂着的什么东西亮晶晶晃着眼,“无霜是否落了些什么?”
林无霜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个物件,是一块做工精致的长生锁,绕着她苍白的指尖,故意在她面前晃荡着。
她忙往袖口先去,果真是自己所遗漏之物。
她舒了口气,面上表情温和了不少,好声好气地同她说道,“好圭玉,你怎知这东西是我落下的?可是特意瞧见了送来给我的?”
圭玉看着她突然变脸的模样,十分新奇,耐心回她的话,“从前在阿锦身侧见到过,说是娘亲幼时送予她保平安的物件。”
旧时的林锦书也曾将这东西挂在狐狸爪子上,只不过……后来却又经由圭玉之手还了回去。
没想到今日却又在林无霜身上发现了。
她藏的紧并未遗漏,是圭玉故意为之,便是为了在这里堵她。
林无霜从她手中接过长生锁,面上情绪冷淡少许,轻声道,“娘亲过世,阿姐却也要离我而去,如今也就只剩这个能陪我了。”
“只是不知道……娘亲的祝福是否也能在我身上应验……”
圭玉看着她略显落寞的神色,有些手足无措,还未想出什么合时宜的话来哄哄她。
却见她已收整好神色,抬起头朝她笑了笑,语气轻快,“上次听说圭玉姑娘喜欢听戏,下次我定要带你去坊间瞧瞧。”
“你不知道呀,往日阿姐去那处寻我时,也曾被我抓着一起吆喝过几句呢。”
她的表情娇俏生动,看着便讨喜,圭玉心情也随之轻快了许多,听着她的话,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当真?你与阿锦可都会?”
林无霜睨了她一眼,十分得意地抬了抬头,“阿姐自然不会,但她模样生得好,最适宜扮作那轿中美娇娘,叫人远远看着便一见倾心,再难忘~”
圭玉眨了眨眼,想不出林锦书在她话中的那副样子,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又问她,“那你呢?”
“我?”林无霜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自然是那薄辛的俊俏小郎君,待彻底伤了娘子的心后,便只能在那后头抹泪,大声喊着。”
“哎呀,娘子,你可回头瞧瞧我吧~”
她的语气生动,圭玉只听了一会儿,便笑出了声。
她抬眼看去,月色已从乌云中探出,清洒在少女的身上,于她面容平添一层朦胧清辉。
﹉
翌日。
林锦书清晨便被人迎出门外,周边人将她看得仔细,好似她当真大病初愈。
林府外马车已备好,却只瞧见她的车马,未曾见到世子。
林锦书本并不在意,只是还未来得及动身,于曦光间见着谢朝辞策马而来,他的发尾高扬,一身暗色装束并不张扬,却无一处不显尊贵。
林锦书收回视线,心中暗想,许是世子身居高位太久,未曾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过,眼中才隐隐添了许多倨傲冷淡。
只是未等她细想清楚,车马窗帷已被人撩开,她皱着眉抬起眼,对上来人视线。
谢朝辞看着她,问道,“林小姐身体好些了?”
林锦书自然无事,便以周全礼数应他的话。
谢朝辞神色平静,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手指修长,握住缰绳却微微紧绷着。
“上山之路颠簸,林小姐若身体不适,大可先行离去。”
此话说完,他便未再等她回应,松开手,示意泊禹过来。
“圭玉此时在何处?”
“圭玉姑娘卯时便已不见了身影。”
闻言,谢朝辞皱了皱眉,思忖片刻后,冷着脸再未问其他。
他同泊禹先行,并不多顾及林锦书的马车如何,替她驱车的自有林府安排周全,不必他多忧心什么。
林锦书于马车内听着马蹄疾声远去,心中想的却是昨日同林无霜争辩的那几句。
她的神思逐渐远去,面上表情忡忡。
不知过了多久,周边人声皆无,只余下马车赶路上。
她掀开窗帷看向窗外,周边清静异样,她蹙起眉,连忙唤道,“此处不是上山之路。”
车夫并未回应她。
她往窗外后方看去,也未曾见到一同前行的侍从与下人,她的心中焦躁更重,语气便更加冷硬了些,“你是何人?受谁指使要将我送到何处?”
不多时,马车停在路边,周边密林幽幽,而此小路上只余她一人。
她连忙探出头往外看去,却连车夫都未见身影。
一时之间,她是进也不妥退也不妥,于原处茫然地四处张望。
马车内部暗格弹出,发出极钝的撞响,将她吓了一跳。
林锦书犹豫片刻后,还是往那处看去,只见其中一个行囊包裹整齐,下方压着什么。
她将其抽出,展开书信。
上边只清楚地写着一句话。
[阿姐,勿回头]
墨迹晕染极深,几乎要穿透纸页。
林锦书愣在原地,唇色发白,顿时想起几年前她得知这莫名其妙的婚事时,背着行囊便义无反顾地要离家出走。
那时家中只有无霜知晓她的打算,不因其他,只因她日日黏着她,不管何事皆瞒不过她。
临出行的那日,小无霜死死抓着她的袖口,下唇咬得血迹斑驳,哭着唤她“阿姐”。
那时她说的话是。
“阿姐,你若当真要走,带上无霜好不好?”
“你回头看一眼无霜好不好!”
可是当时林锦书气性极大,倔强得很,去意已决,直至离开也未曾回头看过她。
待她当出门了后,屋内却一片寂静。
原本应当哭喊的人,却一言不发,死死咬着手,生怕她的出走被旁人发现。
而如今,同样的情景,她却只留了这三个字。
[勿回头]
阿姐,勿回头。
往日牵绊你的娘亲已去,而无霜也并非你的束缚,前方坦途自由长路。
勿要回头。
林锦书眼中尽红,竟是再也忍不住胸口闷痛情绪,失声哽咽出声。
她浑身颤抖,待在原处哭了好一会儿,而后下定决心要回去寻她。
她从前将无霜带回,却又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抛下?
不管今后处境如何,去上京也罢,她都不能将无霜徒留在原地。
马车前马蹄声嘶鸣,她抹了把脸侧泪水,赶紧下了车。
圭玉骑于马上,对上她的视线,见她满目泪痕,嘴中的话皆沉默了去。
她们便这样对视着,许久都未有人先说话。
圭玉自晨时便跟在林锦书的身后,跟了一路自然也知晓了林无霜的手段。
她本有许多机会可以阻止她,却不知为何,只是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直至现在情形。
圭玉叹了口气,若说单站在谢朝辞的立场上,她定然是不希望看到如此结果。
林锦书能乖巧随他一同回上京应对公主之事才是最佳。
只是……
圭玉看着她,温声道,“阿锦此行可要出城?可要我送你一程?”
林锦书摇了摇头,表情突然僵了片刻后,连忙说道,“圭玉,无霜将我送到此处,她可是代我乘着林府的车马上了山?”
圭玉不解地皱了皱眉,回她的话,“应是如此。”
林锦书胸口心跳止不住,喉间干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她连忙央求道,“你可否替我去瞧瞧她的情况?我这里无事,途中遇见林府之人唤人来接应我便好,无霜那边才最是紧要。”
她心中感觉不对,爹爹对林府的掌控并非半点,无霜此行又怎会如此顺利?
如今她胸口惴惴不安,只能依仗圭玉。
圭玉看着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看了看时辰,忙策马而去。
﹉
上山之路十分险要,圭玉又赶得急,缰绳勒着她的掌心,硬生生划出一道血痕。
愈发靠近前方,空气中逐渐弥漫出些细微的血腥气。
她皱紧了眉,忙又加快速度往前赶。
林中不远处,林府的马车侧翻在原地,周边未见旁的人。
她心中慌乱,忙赶到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车夫惨死的苍白面容。
眼珠往外凸起,唇色发绀,死不瞑目。
鲜血淌了一地,将一旁的灌木浇灌得折了腰,圭玉心口一紧,往一旁看去。
往日娇俏生动的少女,而今僵直地躺在一旁,她今日一身素衣,显然是照着阿姐平日装扮所着。
却被鲜血染了个尽红,妖治古怪。
圭玉瞠目,歪了歪头看她,莫名觉得眼眶发酸,她伸手揉了揉,眼中怪异更甚。
她缓步上前,见她手中握着什么,抓得十分紧,乃至骨节都发白。
圭玉从她的手中拿出那个东西——一个瞧着便十分珍贵的红木锦盒。
她将其打开,红色锦缎上用金丝绣着什么,她瞧不太懂。
只是落款处的姓名,她却识得。
“林锦”
偏偏未曾书写全,少了个“书”字。
耳侧传来金丝锁扣断裂的声音,她下意识低头看去。
那块长生锁生生从中断开来,便这样静静地躺在她的颈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