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峡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水,冲垮了凉军南侵的锐气,也冲开了笼罩在北境上空数月之久的阴霾。捷报如同长了翅膀,携着水汽的清新与血腥的灼热,一路飞驰,传遍边关,传入帝都,最终呈至九重宫阙的御案之上。
黑水城内,狂欢的气氛持续了数日。尽管城外凉军残部尚未完全肃清,依旧虎视眈眈,但主力受此重创,短期内已无力组织大规模进攻,围城之危暂解。粮道得以疏通,第一批紧急补给的车队在一片欢呼声中驶入城内,久违的粮食、药材、御寒衣物,如同甘霖,滋润着这座饱经创伤的孤城。街道上恢复了些许生气,士卒们脸上有了笑容,百姓们终于敢大胆地走出家门,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希冀。
镇北将军府内,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仆役们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惊澜和明月似乎也感应到了大人们的喜悦,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驱散了往日的沉寂。沈清弦终于能稍微喘口气,不必再为伤兵营的药材和明天的口粮彻夜难眠。她站在院中,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感受着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感慨。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是由无数将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陆北辰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一面要指挥部队清剿残敌,巩固防线,修复被战火损毁的城防工事;一面要安抚将士,犒赏三军,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务;还要接待各方前来道贺或打探消息的使者。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矍铄,眉宇间的沉郁被一种锐意进取的锋芒所取代。经此一役,他在军中的威望达到顶峰, “镇北王”的称号在私下里已被将士们叫响。而沈清弦“女诸葛”之名,亦随着那水淹七军的传奇,传遍朝野,不再是军中秘闻,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传奇。
然而,就在这万象更新、似乎一切向好之际,一场新的、更复杂的风波,已随着朝廷的旨意,悄然降临。
这日午后,一骑背插三根鲜艳雉翎、代表着最高级别驿传的塘马,在无数敬畏目光的注视下,风驰电掣般冲入黑水城,直奔镇北将军府。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急促声响,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打破了城内的祥和。
“圣旨到——镇北将军陆北辰接旨——!”
宣旨太监那特有的尖利嗓音,在将军府门前响起,带着一种皇家特有的威严与疏离。府中上下立刻忙碌起来,设香案,备仪仗。陆北辰率麾下主要将领,身着庄重礼服,于府门外跪迎天恩。沈清弦作为诰命夫人,亦按品阶妆扮,跪于女眷队列之首。
明黄色的卷轴缓缓展开,太监朗声宣读,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旨意先是极力褒奖了陆北辰及长风军将士的忠勇,盛赞其“砥柱中流,挽狂澜于既倒,扬国威于朔漠”,赏赐金银绸缎、加封官爵,恩荫子弟,极尽荣宠。然而,旨意的后半段,却让所有跪接之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朕心甚慰,北疆将士浴血,朕岂能安坐九重?为彰天恩,鼓舞士气,朕决意,于下月朔日,御驾亲临北境,犒劳三军,抚慰黎庶,以彰朝廷不忘边功之德!一应迎驾事宜,着镇北将军陆北辰会同北境行台,悉心筹备,不得有误!钦此——!”
御驾亲临!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跪在地上的将领们,有人面露狂喜,觉得这是天大的荣耀,是无上恩宠;有人则眼神闪烁,隐含忧虑;更多的人,是震惊与不知所措。皇帝要离开守卫森严的京城,来到这刚刚经历血战、局势尚未完全平稳的边关前线!
“臣陆北辰,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北辰的声音沉稳,叩首接旨,但抬起头时,深邃的眼眸中已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不仅仅是面对君恩的感激,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与压力。
圣驾亲临,固然是莫大的荣耀,是对北境军民的最高肯定。但同时也意味着,千斤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皇帝的安危,系于他一身!北境局势虽好转,但凉军残部未灭,暗处的细作未必肃清,若在劳军期间出半点差池,那便是泼天大祸!不仅是个人生死,更关乎国本安稳!
迎接圣驾,涉及驻跸、安保、仪仗、接待、赏赐发放等无数繁琐事宜,需要调动庞大的人力物力,不能有丝毫马虎。这无疑会给刚刚缓过气的黑水城带来巨大的负担。更重要的是,皇帝亲临,必然伴随大批朝中重臣、皇室宗亲、乃至……某些心怀叵测之人。北境这块刚刚被鲜血浇灌的土地,即将成为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心。
接旨仪式结束后,府内气氛微妙。喜悦与荣耀之下,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陆北辰立刻召集所有高级将领和幕僚,闭门商议迎驾事宜。沈清弦回到内院,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中摇曳的花木,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她深知,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固然凶险,但这即将到来的天家风波,其中的暗流汹涌、人心鬼蜮,恐怕比真刀真枪更为可怕。孩子们预警中那模糊的“灰色影子”,是否会随着这銮驾一同到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来自帝国的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