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岚这看似随意的一问,实则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铁山城最敏感的中枢神经。守备府正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张贲、石蛮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陈文羽扇轻摇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苏晓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将直接影响皇甫极对铁山城的最终判断,甚至可能决定铁山城的存亡!
林枫端坐主位,面对王清岚那清澈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以及旁边皇甫极那虽未直视、却如同实质般的压力,他心中念头电转。兵家道种急速推演着各种回答可能带来的后果。否认野心,示弱以求存?那只会让皇甫极看轻,甚至可能被当作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坦然承认,展露锋芒?那无异于在军神面前宣告自立,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刹那之间,林枫已然有了决断。他不能直接回答“是”或“否”,必须跳出这个非此即彼的陷阱,从更高层面阐述铁山城存在的意义与原则。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迎上王清岚,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王小姐此问,关乎铁山城立城之本。林枫起于行伍,深知边军之苦,百姓之艰。北疆之地,强敌环伺,内忧外患,非有强兵不足以守土,非善政不足以安民!”
他站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北疆地图前,手指划过铁山城及周边区域:“铁山城之所求,从来非是偏安一隅,亦非裂土封王!我等所求,不过四个字,保境安民!”
他语气加重,目光扫过皇甫极与王清岚:“保境,便是要练就一支能令北漠狼骑胆寒的强军,筑起一道让敌人无法逾越的钢铁防线!安民,便是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套相对公平的秩序,让努力耕作者有粮吃,让奋勇杀敌者得封赏,让守法商贾能营生,让寒门子弟有出路!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希望,而非在苛政与战乱中绝望等死!”
他猛地转身,直视皇甫极,声音铿锵如铁石交击:“若朝廷法度能护佑北疆安宁,若上官能如太尉般明察秋毫、公正无私,我林枫及铁山城上下,甘为马前卒,听候调遣,万死不辞!然则,若有人倒行逆施,勾结外敌,残害忠良,视百姓如草芥……”他顿了顿,一股凛冽如北地风霜的杀气隐隐透出,“那我铁山城手中之刀,麾下之军,便要为这北疆,讨一个公道!为这万千黎民,争一条活路!”
“此心,此志,天地可鉴,鬼神共知!无关野心,只为生存与公道!”
一番话,掷地有声,不回避矛盾,不掩饰立场,将铁山城的存在拔高到了“生存权”与“追求公道”的层面,既表明了底线与力量,又留下了服从“公正朝廷”的余地,可谓滴水不漏,堂堂正正!
厅内一片寂静。张贲、石蛮等人听得热血沸腾,胸膛挺得更高。陈文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苏晓看向林枫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丝别样的神采。
王清岚那双聪慧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枫,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她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惊讶,有欣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皇甫极缓缓放下茶杯,第一次,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清晰的表情,那是一种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意味的沉吟。他并未对林枫的宣言做出直接评价,而是转而问道:“林守备,你可知,你此举,在朝中诸公乃至陛下眼中,已与叛逆无异?”
压力再次袭来!
林枫坦然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林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利国利民。若只因不愿同流合污、不愿坐视百姓遭难便被定为叛逆,那这‘叛逆’之名,林枫……担了又何妨?!”最后一句,他带着一股决绝的傲气。
“好一个‘担了又何妨’!”皇甫极忽然轻笑一声,这笑声打破了厅内凝重的气氛,却让人更加捉摸不透他的态度。“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过刚易折。”
他站起身,不再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林守备,你这铁山城,确实让本官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他竟是要结束这次充满机锋的会面。
“太尉远来辛苦,已备下薄宴……”林枫依礼相请。
“不必了。”皇甫极摆手打断,“军中简朴即可。清岚,我们走。”
说罢,竟不再多言,径直向外走去。王清岚对林枫等人微微颔首,目光在苏晓身上略有停留,随即跟上皇甫极。
铁山城众核心将皇甫极一行送至府外,看着他们在那百名亲卫簇拥下,向着城外龙骧大营方向而去,心中都充满了疑虑与不确定。这位军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主公,皇甫极态度暧昧,难以揣度啊。”回到守备府密室,陈文忧心忡忡地说道。
“怕他作甚!大不了拼了!”石蛮瓮声瓮气。
林枫沉默片刻,缓缓道:“他若真要动手,今日便不会如此轻易离开。他在观察,在权衡。而且……那位王清岚小姐,不简单。”
就在铁山城众人揣测不安之际,回到龙骧大营主帅大帐的皇甫极,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王清岚。
“清岚,你看这铁山城,如何?”皇甫极坐在虎皮大椅上,目光锐利地看向义女。
王清岚沉吟片刻,轻声道:“义父,铁山城……是一面镜子。”
“哦?”
“它照出了北疆乃至大周诸多积弊,军备松弛,吏治腐败,世家垄断,寒路堵塞,民生多艰。”王清岚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林枫此人,虽出身微末,却胸怀格局,知兵善政,更难得的是,他麾下凝聚着一股‘气’,一股求变、求生、追求公道的气。这股气,绝非王允那等蝇营狗苟之辈所能拥有。”
“所以,你认为此人可用?”皇甫极问道。
王清岚却摇了摇头:“可用,但更难驯。他有自己的理念和底线,绝非甘居人下之辈。义父若想用他,恐非简单的官职利禄所能笼络。”
“那你之意?”
王清岚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义父,北疆之患,表面在林枫,根源却在王允及其背后的世家痼疾。王允无能且贪腐,已失民心军心,留之无益,反损朝廷威信。而林枫……其势已成,强行剿灭,代价巨大,且可能引发北疆更大动荡,甚至给北漠可乘之机。”
她走到帐内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在朔方与铁山城之间:“不如……借力打力,驱狼吞虎。”
皇甫极目光一凝:“详细说来。”
王清岚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谋划娓娓道来:“义父可暂不表态,甚至……可稍稍示好于铁山城,比如,认可其抵御北漠、保境安民之功,对其‘某些’行为暂持默许态度。同时,严令王允限期整改边务,肃清吏治,并‘暗示’其,若不能有效遏制林枫‘坐大’,则刺史之位恐将不保……”
皇甫极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如此一来,王允为保权位,必会狗急跳墙,不惜代价与林枫死斗。而林枫为求生存,也必将全力反击……”
“不错!”王清岚点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届时,义父再以雷霆之势介入,收拾残局。若王允胜,以其之能,北疆亦难安稳,义父可顺势拿下王允,整顿北疆;若林枫胜……经此血战,其必元气大伤,义父再以朝廷大义、高官厚禄出面招抚,则其归顺可期。即便其仍不愿完全臣服,一个元气大伤的林枫,也比现在这个锐气正盛、民心所向的林枫,要好对付得多。”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乃阳谋。无论王允还是林枫,即便看穿,也无可选择,只能按照我们设定的路线走下去。而我们,则可坐收渔利,以最小的代价,解决北疆顽疾。”
帐内陷入沉默。良久,皇甫极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王清岚,眼中满是惊叹与复杂:“清岚,此计……甚毒,亦甚妙。不愧是我皇甫极的女儿。”
王清岚微微低头:“女儿只是为义父分忧,为朝廷计。”
“好!”皇甫极拍案而定,“便依你之策!传令,明日摆驾回朔方!本官倒要看看,这北疆的二虎,能斗到何种地步!”
一场由王清岚亲手推动,更加残酷、更加激烈的风暴,即将在北疆上演。而铁山城与林枫,在看似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背后,已然踏入了一个更为凶险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