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那摊迅速晕染开来的茶渍,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玷污了紧要的军报,也玷污了这御前重地的森严。
李德全和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擦拭着,然而泼洒的茶水太多,渗透太快,好几份文书上的墨迹已然模糊一团,难以辨认。尤其是涉及陇西和北境的几份急报,受损最为严重。
萧景玄面沉如水,目光从那些毁坏的文书上抬起,缓缓扫过跪地瑟瑟发抖的几名内侍,最终,定格在脸色苍白的楚惊鸿身上。
那目光深沉如渊,带着审视,带着怒意,更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楚惊鸿的心脏狂跳不止。这变故来得太快太巧!那小太监早不绊晚不绊,偏偏在经过她书案时绊倒?泼溅的方向还如此“精准”地毁掉了涉及西北防务的急报?
是意外?还是……又一个针对她的局?!
若这些军报因此延误或出错,导致边关生出任何变故,这责任……她承担得起吗?皇帝会如何看她?会不会认为这是她为了掩饰什么、或者心怀怨怼而故意为之?!
“陛下恕罪!”她立刻屈膝跪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颤,“是臣未能及时避让……”
她的话被萧景玄冰冷地打断:“避让?爱卿是觉得,朕这御书房内的太监,行事竟需臣子‘避让’方能无恙了?”
一句话,将她所有的辩解都堵了回去,更是将问题的性质拔高到了宫规和御前失仪的程度。
楚惊鸿头皮发麻,深知此刻越是辩解,越是容易落入圈套。她深深俯首:“臣失言,臣并非此意……军报受损,关系重大,臣愿领责罚!”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责任揽下,姿态放到最低。
萧景玄盯着她伏地的身影,许久未言。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李德全等人小心翼翼擦拭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责罚?”良久,萧景玄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责罚了你,这些军报便能复原吗?”
他站起身,踱步至她那被茶渍污染的小书案前,垂眸看着那一片狼藉,指尖在尚完好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陇西军饷,北狄异动,黑水城重建……皆是刻不容缓之事。”他每说一项,楚惊鸿的心便沉下去一分,“如今急报被毁,讯息中断,爱卿告诉朕,该如何是好?”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逼问,反而是一种平静的、却更令人心悸的探究。
“臣……臣……”她脑中一片混乱,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让她凭记忆补全?可那些军报她只是粗略整理,并未细看到能记下所有细节的程度!
“或许……可立即八百里加急,令两地重新呈报?”她艰难地提出一个最笨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重新呈报?”萧景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一来一回,最少耽搁五六日。边关军情,瞬息万变,爱卿觉得,这五六日里,可能发生的变故,朝廷承担得起吗?”
她无言以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还是说……”他话锋一转,语调忽然变得有些微妙,“爱卿于西北军务甚为熟稔,即便只看过一遍,也能……推测出个大概,暂解燃眉之急?”
楚惊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
他果然在这里等着她!毁了军报是假,逼她凭借“熟稔”和“敏锐”来“推测”、“补全”才是真!一旦她真的凭借原主的记忆和本能做了些什么,无论对错,都会立刻坐实她“心怀旧部”、“暗通款曲”的嫌疑!甚至可能被利用来传递错误的讯息!
好毒的计策!无论进退,都是死路!
“陛下明鉴!”她急声,声音因恐惧而尖锐了些许,“臣虽曾驻守北境,然各地军务细则皆有不同,臣岂敢凭模糊记忆妄加推测?此乃误国之道!臣万死不敢!”
她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一响。
萧景玄看着她近乎决绝的拒绝,眸光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失望,随即又被更深的墨色覆盖。
“万死不敢?”他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轻飘,却带着千斤重压,“朕看你倒是惜命得很。”
他不再看她,转身对李德全冷声道:“传朕旨意,即刻六百里加急,令陇西、北境都督府将今日所呈军报内容,以密语重发一遍。延误者,军法处置!”
“是!”李德全连忙应下,匆匆退出去传令。
“至于这些……”萧景玄目光扫过那些污损的文书,语气淡漠,“清理出去。相关当值内侍,一律杖责二十,罚俸半年。”
处置完,他才仿佛刚看到仍跪在地上的楚惊鸿,淡淡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楚惊鸿依言起身,双腿因久跪和紧张早已酸软麻木,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今日之事,虽非你之过,却也因你而起。”萧景玄坐回御案后,声音听不出情绪,“御前失仪,终究不妥。便罚你……将《靖律·职制》中关于‘泄密’、‘延误’之条款,抄写百遍,以示惩戒。现在就开始吧。”
抄写《靖律》?还是关于泄密和延误的条款?
这惩罚看似不重,实则意味深长。像是在提醒她安分守己,恪守臣道,更像是在她头顶悬起一柄无形的律法之剑。
“臣……领旨谢恩。”她低声应下,重新坐回那张一片狼藉已被简单清理过的书案后。小太监很快送来了《靖律》和新的纸笔。
磨墨,提笔。指尖依旧冰凉微颤。
她开始一字一句地抄写那些冰冷严厉的律法条文。每一个字,都像是对她此刻处境的无声嘲讽。
御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皇帝批阅奏折时偶尔的翻页声。
然而,那无形的压力和窥探感,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浓重。
经过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的较量,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座御书房,就是最大的斗兽场。而她,就是那只被投入场中,被无数目光审视、被帝王随意拨弄的困兽。
任何一丝行差踏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致命的突破口。
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忍。
只是,那被毁掉的西北军报,真的能轻易重发吗?这中间的空档期,又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仿佛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