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轩羽胡乱将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打包好，又去点了五十名精锐护卫。
护送当朝皇子，这可是天大的干系，稍有差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宁，又或许是那檀香早已无声无息地浸染，柳轩羽自己都未察觉到，随着日头逐渐升高，气温回暖，他身上那缕极淡的、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清雅香气，在周围一群汗味蒸腾的糙汉子中间，便显得有些突兀了。
校场之上，人马肃立。京城来的侍卫与柳轩羽点出的护卫队泾渭分明。
另一边，自家将军洛宫奕正微微俯身，与那位即将启程的小皇子玉砚低声叮嘱着什么。
两人靠得极近，将军的声音压得很低，神情是罕见的专注与……柔和？柳轩羽甩甩头，定是自己看错了。那小和尚则微微仰着头，认真听着，偶尔点头。
而那位静竹师父，则一如既往地静立在一旁，目光平视远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悲悯与疏离，让人看不透，猜不着。
柳轩羽的视线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直到——
“羽哥！”旁边一个名叫小六子的亲兵用胳膊肘使劲怼了他一下，挤眉弄眼，嬉皮笑脸地压低声音，“你身上啥味儿啊？还挺香！”
柳轩羽猛地回神，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粗声粗气道：
“你小子出幻觉了吧？满身汗臭味，香个屁！”
“不是不是！”小六子把鼻子凑近了些，用力嗅了嗅，肯定道，“就是香的！淡淡的，跟庙里那种味儿有点像……你不会昨晚偷偷跑去见哪个相好的女子了吧？”
“胡扯！”柳轩羽抬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力道不轻，“这鸟不拉屎的苦寒边关，连母蚊子都少见，哪来的女子？！”
他话音未落，小六子眼疾手快，竟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挂在腰侧、原本藏得还算隐蔽的那个鹅黄色小香囊给拽了下来！
那小崽子把香囊凑到鼻子前深深一闻，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贱兮兮地晃着香囊，声音都扬高了几分：
“喏！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香味！羽哥，你还说没有！快老实交代，是哪家姑娘送的定情信物？”
周围几个相熟的兵士也立刻围拢过来，跟着起哄：
“哟！还真有啊！”
“就是这香味！没想到咱们柳副将还有这风流债？”
“快说说，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眼光？”
柳轩羽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恼，一把将香囊夺了回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他正欲发作，眼角余光瞥见那边小皇子已经在将军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他立刻像是找到了救星，板起脸，厉声喝道：
“都给我闭嘴！整队！准备出发！哪来那么多废话？耽误了行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的？小心将军回头赏你们一人几十军棍！”
他这番色厉内荏的呵斥总算暂时压下了起哄声。众人见他真动了怒，也不敢再玩笑，纷纷收敛神色，迅速回归队列。柳轩羽翻身上马，动作带着点仓促，来到洛宫奕面前听最后指令。
洛宫奕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他气息有些不稳，但并未多问，只是沉声交代：
“路上务必谨慎。……他茹素，饮食需格外注意，不可沾半点荤腥。他胆子小，夜间若经过荒僻处，多安排些人手值守。路途颠簸，他若身体不适……记得备些温和的甜食。”
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柳轩羽，“沿途客栈我已派人打点过，皆是可靠之人。银钱你拿着，若有何突发状况，不必吝啬，一切以他的安全为首要。”
柳轩羽接过钱袋，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将军……何时变得如此细心周到了？连备甜食、打点客栈这种琐事都考虑到了？而且对象还是那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和尚？这未免也太……他晃了晃脑袋，将这些不合时宜的疑惑压下，郑重抱拳：“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见队伍已整顿完毕，洛宫奕最后看了一眼那辆紧闭的马车车窗，微微颔首。柳轩羽不再犹豫，调转马头，手中马鞭一挥：
“出发！”
车队缓缓启动，在扬起的尘土中，驶出了鼎湖关的城门，朝着京城的方向迤逦而行。
柳轩羽骑在马上，走在队伍最前方，腰间的香囊随着马背起伏轻轻晃动，那缕若有若无的檀香，依旧固执地萦绕在他周身。
他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怪怪的，却又说不清到底怪在哪里，只能将这归咎于护送任务重大带来的压力。
……
然而，柳轩羽很快就注意到了静竹的一个窘境——这武功高强的和尚，竟不会骑马！
看着静竹试图跨上马背时，那略显笨拙的动作，以及坐上马背后因无法有效控制缰绳而身形微晃、险些失去平衡的模样，柳轩羽几乎要忍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可算是抓着你这高人的一个弱点了！他心中那点因之前屡屡受挫而积压的“怨气”，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静竹原本并不打算乘坐马车，认为那样不利于观察四周动静，确保安全。
但尝试骑马失败后，他也只得无奈地接受了安排，坐进了为小皇子准备的、相对宽敞舒适的马车里。
柳轩羽策马靠近马车车窗，强压下嘴角的笑意，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静竹师父，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不会骑马终究不便。您若不嫌弃，今晚队伍休整时，在下可以教您一二。”他心下暗忖，寺庙里的和尚整日青灯古佛，见的马匹恐怕有限，不会骑马实属正常。
马车窗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静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露了出来。他看向柳轩羽，竟没有半分被戳中短处的窘迫，反而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极淡却清晰的微笑，从善如流地应道：
“阿弥陀佛，那便有劳柳副将了。”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让柳轩羽微微一愣，随即心中那点恶趣味更是疯狂滋长。
他已经在脑海里盘算着，待会儿教骑马时，该如何“名正言顺”地多为难他一下，好报之前被他无声无息近身、以及看穿自己偷香囊却不明说的“仇”。
天色渐晚，队伍在一处预先选定的、有水源的平坦地带扎营休整。
柳轩羽先是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将小皇子安顿好，送去了温热的糖水和新鲜水果，又加派了可靠的人手在帐篷外围严密守护，确保万无一失。
做完这一切，他才脚步轻快地走向静竹暂时休息的那处。
他屈起手指，象征性地敲了敲，随即也不等里面回应，便一手掀开帘子，斜斜地倚在门框上。
暮色中，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眉飞色舞的笑意，对着帐内盘坐调息的静竹说道：
“静竹师父，趁现在天还没全黑，还能看得清，咱们现在就去马厩那边如何？早点学会，路上也方便些！”
静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柳轩羽却已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僧袖，不由分说地将人往外带，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自夸着：
“师父您就放一百个心！我十五岁就会骑马了，在这军营里骑了十来年，不敢说天下第一，但教您肯定是绰绰有余！保证把您教会！”
静竹被他拉着走，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柳轩羽抓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上。
那手不算很大，却骨节分明，蕴含着长期握刀练武形成的力道。他又瞥了一眼走在前方、兴致勃勃的柳副将，比自己矮上约莫半个头，腰身束在军服腰带里，显得劲瘦有力，那个鹅黄色的香囊随着他的步伐在腰侧一晃一晃。
静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并未挣脱，任由他半拉半拽地把自己带到了临时圈出的马厩旁。
柳轩羽到了马厩，如同回到了自己的主场。他身形利落地一踩马镫，轻巧地翻飞上马背，动作流畅潇洒。
他骑着马在小范围内转了两圈，控马技术娴熟，马匹在他驾驭下温顺听话。他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带着一股行伍之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他存了心思想要摆摆“兄长”的架子，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静竹，故意问道：
“静竹师父，冒昧问一句，您今年年岁几何啊？”
静竹双手合十，平静回答：“阿弥陀佛，贫僧虚度二十二载。”
柳轩羽一听，心里简直乐开了花，面上却强装严肃，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道：
“啊，如此说来，我今年二十有七，按年岁算，可是您的兄长了。”他特意强调了“兄长”二字。
静竹从善如流，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那便有劳柳兄费心教授了。”
柳轩羽心中得意，觉得自己总算在辈分上压过了一头。他装模作样地又示范了两圈基本的控马动作，便嚷嚷着让静竹上马试试。
静竹依言上前，尝试上马。
他的动作确实不算利索，带着几分生疏，好不容易坐上马背后，身体显得有些僵硬，手握缰绳也不知该如何发力，那匹颇为高大的战马似乎察觉到了骑手的不熟练，开始有些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
柳轩羽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憋着笑，就等着看这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和尚露出些许慌乱的模样。
然而，静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努力适应。
就在这时，那匹马不知是因天黑环境陌生，还是被什么动静惊扰，忽然变得有些狂躁起来，猛地扬了扬前蹄，不安地扭动身躯！静竹身形一晃，眼看就要被甩下来！
柳轩羽见状，心中那点玩笑心思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担心。他怕这和尚真摔出个好歹，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足下用力一蹬，利落地翻身上马，稳稳落在了静竹身后！
“别慌！抓紧缰绳！”柳轩羽低喝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双臂从静竹身侧穿过，温热的手掌覆上了静竹握着缰绳的手，带着他用力，控制住有些受惊的马匹。
“这样，手腕用力，往后带……对，放松些，别绷得太紧……”
他教得认真，全神贯注地纠正着静竹的动作。然而，他很快发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静竹比他高大，他坐在后面，视线大部分被静竹宽阔的后背挡住，操作起来颇为不便，讲解动作时也有些词不达意。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师父，您这平日里是吃些什么长大的？身形竟如此高大……”
静竹似乎这才意识到两人姿势的别扭以及柳轩羽教学的不便。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腰腹微一用力，以一种柳轩羽都没看清的巧劲，带着他握缰的手微微一带，同时另一只手揽住柳轩羽的腰，竟是轻而易举地将他从自己身后……挪到了身前！
刹那间，两人的姿势彻底调换。
变成了柳轩羽坐在前面，静竹坐在后面，双臂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从后方握着缰绳，同时也将柳轩羽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两个成年男子，以这样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共乘一骑，在逐渐深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突兀与……暧昧。
柳轩羽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之人温热的体温和平稳有力的心跳，那清冽的檀香气息更是将他完全笼罩。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方才那点“兄长”的威风与教学的得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