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透过窗纸映照进来，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玉砚挣扎着睁开眼，只觉得头脑依旧有些昏沉，浑身酸软无力。昨夜虽退了烧，但终究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加之病体消耗，元气远未恢复。
然而，想到流民一事千头万绪，亟待解决，他还是强撑着坐起身。
刚一下床，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他连忙扶住床柱，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昨日粒米未进，只灌了几碗苦药，此刻胃里空空如也，更是虚得厉害。
侍女端来一碗清淡的米粥，玉砚勉强喝了几口，便觉得胃中翻涌，再难下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不适，吩咐更衣。
今日早朝，他必须去。
一来要听听朝臣对此事的议论，二来……也需亲自过问华清延那边摸排的进展。
穿戴整齐，披上厚厚的大氅，玉砚脚步虚浮地走出府门。
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激得他一阵咳嗽，脸色愈发苍白。
刚踏出府门，却见一人早已候在门外风雪中，正是华清延。
他见到玉砚，立刻快步上前，躬身行礼，神色间带着明显的关切：“殿下！您病体未愈，怎的还出来了？”
玉砚微微摆手，声音有些虚弱：“无妨……华大人怎会在此？”
华清延忙道：“臣一是听闻殿下身体欠安，特来探望；二来，也是向殿下汇报流民摸排的进展。”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昨日接到殿下吩咐后，臣已立刻着手，抽调了些许人手，于外城几处主要的流民聚集点进行了初步摸排，大致掌握了人数规模与分布。
臣计划明日便在城中设置几个固定的登记点，正式开始详细登记造册，记录姓名、籍贯、年岁、身体状况及所能从事的劳役等。”
玉砚闻言，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欣慰，点头赞许：
“华大人行事果然迅捷稳妥，此法甚好。相关的文书档案和人员调派手令，本王已让人送至你府上。后续若还需增加人手，或遇到任何难处，尽管来王府寻我。”
“臣遵命。”华清延应道，目光落在玉砚那毫无血色的脸上和微微发颤的身形上，眉头紧蹙，语气愈发诚恳。
“殿下，雪大风疾，您病体未康，实在不宜再去早朝辛劳。不若回府好生歇息，保重身体为上。摸排登记之事，臣定当竭尽全力，一有进展，即刻便来向殿下禀报，绝不敢有误。”
玉砚自然也知自己此刻状态极差，站在风雪中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再去朝堂上站上一个时辰，恐怕真会支撑不住。
况且，若是将病气过给其他官员，更是罪过。他心中已有几分动摇。
正当他犹豫之际，华清延见他神色松动，便上前一步，伸手欲搀扶他回府：“殿下，且先回府吧，身体要紧……”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一匹神骏的黑马驮着它的主人疾驰而至，在瑞王府门前猛地勒停。
马背上的洛宫奕一身玄黑朝服，外罩墨色大氅，面色沉肃。
他一眼便看到了府门口几乎要靠在一起的两人。
玉砚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而那位翰林院的华状元正伸手欲搀扶他，两人距离极近，姿态看起来颇为……
洛宫奕的目光瞬间沉了下去，锐利而冰冷地钉在华清延那只即将触碰到玉砚的手臂上。
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华清延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和骤然降低的气压，动作一顿，收回手，转身不卑不亢地向洛宫奕行礼：“下官见过洛将军。”
洛宫奕却并未看他，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玉砚身上，看着他苍白虚弱的样子，心疼与一股莫名的醋意交织翻涌。
他大步上前，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殿下病体未愈，不宜站立风雪中。华大人既有公务，便请自便，殿下交由本将军送回即可。”
说罢，他竟直接伸手，代替了华清延方才的动作，稳稳扶住玉砚的手臂，力道恰到好处，既带着支撑，又透着一股强烈的占有意味。
玉砚本就无力挣扎，此刻被洛宫奕这般强势地揽过，更是无法抗拒。
他只觉背后那道来自华清延的目光似乎顿了顿，随后便听到他恭敬的声音：“既如此，便有劳将军照料殿下。殿下，臣先行告退，晚些再来向您禀报进度。”
华清延行礼后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玉砚被洛宫奕几乎是半抱着搀扶进府内，脚步虚软地倚靠着他。
感受到周遭可能存在的视线，他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声音低哑地提醒：
“快松开……这还在外面，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不能走太近。”
洛宫奕闻言，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直到将人稳稳地扶进温暖的内室，安置在软榻上，又仔细地往炭盆里添了几块银炭，让屋内更加暖融，这才稍稍松开手。
他蹲下身，仰视着玉砚苍白的面容，眉头紧锁，眼底是化不开的心疼与担忧：
“我知道要避嫌……可是看着殿下这般病弱的模样，我……我心里难受得紧，实在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语气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殿下放心，我这就走，绝不久留惹人闲话……只求殿下别再赶我走了，好吗？”那模样，竟又带上了几分昨夜那般委屈脆弱的神色。
玉砚见他这般，又是无奈又是心软，失笑道：“我何时赶你了？方才华大人真的只是来汇报流民摸排的进展，并无他意，你莫要多想。”
听到“华大人”三个字，洛宫奕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瞬，但他并未反驳，只是站起身，忽然伸手将玉砚轻轻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克制而短暂，一触即分，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
“我知道。”他低声应道，声音沙哑，“殿下好生歇着，记得按时吃药。我……晚上再来看你。”说罢，他深深看了玉砚一眼，仿佛要确认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这才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洛宫奕走后，玉砚唤来侍女，服下了医官开的药。
药效上来，加之屋内暖和，他很快便觉困意袭来，重新躺回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再无梦魇惊扰。待到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
玉砚缓缓坐起身，只觉得神清气爽，昨日那缠人的头晕目眩和浑身酸痛已然消退大半，虽然身子仍有些虚软，但精神气色已好了太多。
屋内炭火充足，暖意融融，驱散了所有寒意。
侍女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直温着的清粥小菜。
玉砚有了些胃口，慢慢用了大半碗，感觉空乏的胃里暖和起来，整个人也更有力气了。
放下碗筷，他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和皑皑白雪，忽然想起了洛宫奕离去时说的话——
“晚上再来看你。”
昨夜病中混乱的记忆逐渐回笼，那些亲密的拥抱、灼热的亲吻、滚烫的泪水、以及最后那个近乎失控的承诺……画面纷至沓来，让玉砚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烫。
晚上再来……
想到此处，玉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丝混合着期待、羞赧和些许无措的紧张感悄然蔓延开来。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目光飘向窗外，既盼望着天色晚些降临，又隐隐期待着那人的到来。
这复杂的心绪，竟比他面对朝堂纷争时还要难以平复。
午后时光静谧流淌，玉砚觉着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病中发汗的黏腻。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吩咐下去，命人准备热水沐浴。
“要热些的水，”他补充道，声音虽仍带着病后的微哑，却清晰了许多，“再取那套新做的湖蓝色常服来，用松雪香仔细熏过。”
侍女领命而去，很快便将一切准备妥当。
屏风后，巨大的浴桶中热水氤氲着白蒙蒙的蒸汽，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精心挑选的干花瓣和碾碎的香料，清雅的香气随着热气缓缓蒸腾，弥漫了整个净房。
玉砚褪尽衣衫，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
恰到好处的热度瞬间包裹住全身，舒缓着残留的酸软和不适，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靠在桶壁上，闭上眼，任由热水和香氛浸润着每一寸肌肤，洗去病气。
他沐浴得格外仔细，直至指尖的皮肤都微微起皱，感觉浑身都已被那清雅的香气彻底浸透，才缓缓起身。
换上那身熏染得宜、质感柔软的湖蓝色常服，宽大的衣袖和衣摆处绣着同色系的暗纹，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清贵出尘。
一番收拾停当，他踱步至窗边，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又已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天色也渐渐暗沉下来，竟已是傍晚时分。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融如春，与窗外的风雪交加俨然两个世界。
玉砚的心，也如同这室内外的温差，悄然生出一丝隐秘的、滚烫的期待。
那个人……说了晚上会来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在心尖，挥之不去。
他既盼望着那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又因这份期盼而感到些许羞赧，不愿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
得找点事情做，转移注意力才好。
他如此想着，便移步至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润笔，打算随意画些山水花草，静心凝神。
起初，笔尖落在纸上，勾勒出的确实是几枝寒梅的轮廓，疏影横斜，倒也雅致。然而画着画着，他的心神却渐渐不再专注于笔墨之间。
窗外风雪声，屋内炭火噼啪声，似乎都渐渐远去，他的眼前，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深邃专注的眼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那总是挺得笔直如松的背影……
笔随心动。
待到他猛然惊觉时，宣纸上那寒梅旁侧，不知何时竟已悄然勾勒出一个男子的侧影轮廓。
笔墨由最初的随意变得专注而细致，眉峰的弧度，鼻梁的挺直，紧抿的唇线……每一笔都仿佛早已烂熟于心，无需思考便自然流淌于笔端。
那赫然是洛宫奕的画像！
玉砚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丢开了手中的笔。笔杆落在宣纸上，溅开一小团墨渍，恰好染在那画像的衣襟处，如同一点突兀的心事，无所遁形。
他的脸颊瞬间烧灼起来，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脖颈，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竟……竟如此不知羞地画起他来了！还画得这般入神！
他慌忙欲将那幅画藏起或是毁去，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
画中之人眉眼生动，竟有七八分神似，尤其是那眼神，被他无意间捕捉并描绘出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温柔……他竟画得这样好？
正当他对着那幅画心慌意乱、面红耳赤之际，窗外似乎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积雪从枝头坠落，又像是……某种刻意的脚步声？
玉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户方向，手下意识地将那幅未完成的画像迅速卷起，藏入袖中，一颗心如同揣了只兔子，砰砰狂跳起来。
窗棂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玉砚正对着书案，背对着窗户，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强自镇定，手下运笔不停，假装全神贯注于纸上的墨迹，仿佛并未察觉任何异样。
然而，那熟悉的、带着室外寒气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
直到一个温热高大的胸膛自身后贴近，结实的双臂自然而然地环过他纤细的腰身，将他整个人密密实实地包裹进一个熟悉无比的怀抱里。
玉砚再也无法假装无视。他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晕染在宣纸上。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冷淡，带着亲王应有的威仪：“洛将军，擅闯亲王寝殿，该当何罪？”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臣知罪。既然如此……那臣便只能以身相许，抵偿罪过了。殿下以为如何？”
这混不吝的回答让玉砚耳根发热。
他猛地转过身，试图推开身后的人，力道却如同蚍蜉撼树：
“胡言乱语！本王可担不起洛将军这般厚重的‘谢罪’！将军既已探视过了，便请回吧。”他嘴上说着赶人的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不敢与那含笑的深邃眼眸对视。
洛宫奕岂会看不出他的口是心非？他顺势抓住玉砚推拒他的手，稍一用力，便又将人重新拉回自己怀里。
另一只手则抬起，用手背轻轻贴了贴玉砚的额头，又觉得不够，索性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对方的，仔细感受着温度。
“嗯……烧确实退了，太好了。”洛宫奕松了口气，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他的殿下总算不再受那病痛折磨了。
然而，就在他贴近的瞬间，手臂不经意地擦过玉砚的衣袖，触碰到里面一个硬物的轮廓。
洛宫奕心下好奇，下意识地便想伸手去探：“殿下袖中藏了何物？”
玉砚心中大惊，那里面卷着的可是他的画像！若是被发现了……他慌忙用手紧紧按住袖口，阻挡洛宫奕的动作，声音都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慌乱：“没什么！不过是寻常玉佩罢了！”
他越是遮掩，洛宫奕便越是好奇。
他轻而易举地反握住玉砚的手腕，略一用力，便将其制住，另一只手则灵巧地探入宽大的袖袋，轻轻巧巧地便将那卷硬质的画纸抽了出来。
“还给我！”玉砚急得脸颊绯红，伸手便要去抢。
洛宫奕笑着侧身躲过，顺势展开了那卷画纸。
当看清纸上所绘内容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
那纸上墨迹犹新，勾勒出的，分明是他的侧脸！笔触或许算不上顶尖大师的功力，却极其传神，尤其是那眼神，竟捕捉到了他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看向眼前人时独有的专注与温柔。
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洛宫奕。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面前因秘密被发现而羞窘得无地自容的玉砚，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殿下……你画了我？你……想我了？”
“谁、谁想你了！”玉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矢口否认，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
“不过是……不过是随手练习人物画罢了！恰好……恰好想到你比较有特点，容易下笔而已！”这番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洛宫奕却不再追问，只是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愉悦和满足。
他重新将人紧紧搂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玉砚散发着清雅香气的发顶，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暧昧而笃定：
“殿下今日……好香。是特意熏了松雪香吗？”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是因为……知道我要来，才特意准备的吗？”
“才不是！”玉砚被他戳中心事，更是羞恼，挣扎着反驳，“我平日也熏香！与你何干！”
可他越是这般否认，那泛红的耳垂和闪烁的眼神就越是欲盖弥彰。
洛宫奕心满意足地搂紧怀中这具温香软玉、口是心非的身体，只觉得连日来的担忧、醋意和不安，都在这一刻被熨帖得平整无比。
他的殿下，心里是有他的，而且，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