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门的春风带着破冰的暖意,吹化了胡杨枝桠上的积雪,也吹醒了桂儿坟头的同心蕊。嫩绿的芽尖顶破冻土,带着点倔强的鹅黄,像颗刚睡醒的星辰,在晨露中轻轻颤动。念杨蹲在坟前,用指尖拂去芽尖的薄冰,冰凉的露水沾在指腹上,让她想起奶奶临终前的手温——也是这样,带着点清冽,却藏着化不开的暖。
“奶奶,您看它醒了。”念杨轻声说,声音被风揉碎在胡杨林里,“教书先生说,同心蕊要十年才开一次花,我等着看它开花的样子,一定像您说的那样,比归墟泽的祈愿灯还亮。”
银团首领蹲在她脚边,尾巴尖的灰白在春风里轻轻扫动,喉咙里发出低柔的啾鸣。这只年迈的银尾鼠近来总爱待在桂儿坟旁,像在履行某个未说出口的约定,有时会叼来片金花草的新叶,放在坟头的泥土上,仿佛在给老友捎信。
守界馆的新馆主是小石的儿子,一个眉眼方正的后生,正带着学徒们擦拭石碑。“念杨姐,朝廷派来的画师到了,”他隔着胡杨林喊道,“说要画幅《界门春意图》,收入皇家画院呢!”
念杨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泥土。远处的空地上,几个穿着青衫的画师正支起画架,笔尖在宣纸上勾勒着胡杨林的轮廓,镇界石旁的光巢在晨光中泛着淡蓝的荧光,像给画面点上了灵动的眸子。
“告诉他们,别光画景,”念杨笑着往那边走,“把雾萤采露、银团衔草、孩子们跟雪兔嬉闹的样子都画上,这才是界门的春天。”
画师们闻言,立刻调整了笔触。一个年轻画师正对着光巢出神,忽然惊呼:“这虫子的光会跟着人的脚步动!”果然,雾萤们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纷纷扇动翅膀,在光巢周围组成个旋转的光环,引得众人一阵赞叹。
“它们是在欢迎客人呢。”念杨解释道,伸手接住一只落在指尖的雾萤,翅膀的震动带着微麻的痒意,“界门的生灵都这样,你对它们好,它们就把心掏给你。”
午后,雾中传来一阵喧闹的蹄声。白鹿族群的新首领——一只额间长着星形白斑的雄鹿,正带着族群往契约石的方向走,鹿背上驮着些奇特的种子,外壳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是‘听风籽’,”小石凑过来说,他的鬓角已有些斑白,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春风,“白鹿说这是从雾的最深处采来的,种下去能长成会唱歌的草,风一吹就响,像在说故事。”
念杨接过一粒听风籽,种子在掌心轻轻滚动,仿佛真的能听见里面藏着的絮语。她忽然想起奶奶说的“万物有灵”,此刻握着这粒种子,竟觉得能触摸到雾深处的时光——那些苏晚奶奶未曾踏足的地方,那些云姑奶奶只在药谱里记载过的草木,正通过这些种子,向界门传递着新的问候。
孩子们早已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帮忙播种。银团的族群叼来灵泉之水,雾萤们则在播好的土地上方盘旋,翅膀的荧光像层薄薄的金纱,笼罩着那些沉睡的种子,仿佛在为它们注入生机。
“等它们长出来,我就教它们唱《界门谣》,”念杨的小徒弟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颗听风籽,“让草也记住咱们的故事。”
傍晚,画师们收起画架,准备返程。走在最后的老画师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契约石上密密麻麻的印记,又看了看胡杨树下嬉戏的人与兽,忽然叹了口气:“画了一辈子山水,才发现最美的景,是‘无界’二字。”
念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奶奶为什么总说“心守即为家”。所谓无界,从来不是地理上的消融,是人心的相通——当人类的善意能被异兽感知,当雾中的草木能听懂人间的歌谣,界门的风自然就带着相同的温度,吹过每一个生灵的心头。
夜里,她坐在桂儿坟旁,听着胡杨树叶的沙沙声,像奶奶在耳边低语。同心蕊的芽尖在月光下泛着淡绿的光,旁边的听风籽田地里,已有几株嫩芽顶破泥土,纤细的茎秆上顶着片小小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唱着不成调的歌。
银团首领趴在她脚边,渐渐打起了盹,尾巴尖的灰白在月光下像抹淡淡的云。念杨轻轻抚摸着它的背,忽然觉得,界门的春天从来不是静止的画面——是同心蕊破土的倔强,是听风籽萌芽的期待,是雾萤翅膀上流动的光,是所有生灵在时光里,用爱与等待编织的,一封永远寄往春天的信。
这封信里,没有界限,没有距离,只有一句被风反复传唱的絮语:
家在这里,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