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园的客房，此刻更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笼。厚重的织锦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只留下壁灯昏黄的一圈光晕，堪堪照亮程夕瑶深陷其中的那张大床。她蜷缩着，薄毯下身体的轮廓几乎看不出起伏，像一尊被抽干了生气的玉雕。胃部持续的、尖锐的绞痛是身体对她绝食最直接的抗议，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虚弱的眩晕感。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火烧火燎。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沉浮，唯一清晰锚定的念头是：程阳。
门外细微的声响，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门被推开，不是白若修，而是管家王伯。他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袅袅、香气浓郁的鸡茸粥，几碟清淡小菜，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
“程小姐，”王伯的声音刻板得不带丝毫温度，像在宣读一份公文，“白先生吩咐，请您用餐。您的弟弟程阳先生，在明德医院的医疗账户，刚刚收到了一笔足以覆盖他当前阶段所有治疗费用的汇款。”
程夕瑶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她费劲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王伯脸上，试图从那毫无表情的皱纹里分辨出真假。
“汇款？”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王伯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白先生的原话是：‘人道主义的底线，仅此一次’。程小姐，请您珍惜这个机会。身体垮了，您弟弟后续的医疗费，依旧没有着落。”
“人道主义……”程夕瑶咀嚼着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干裂的唇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多么高高在上又施舍的姿态。可嘲讽之下，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酸楚猛地冲上眼眶。程阳有救了！这个认知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压过了身体极度的虚弱和屈辱感。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臂却软得撑不住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让她又跌回枕头里。
王伯冷眼看着她的挣扎，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只是将托盘又往前推了推：“食物在这里。希望您信守承诺。”说完，他微微躬身，退了出去。门锁再次落下，发出沉闷的“咔哒”声，隔绝了内外。
寂静重新笼罩房间，只剩下粥的香气在空气中固执地弥漫。程夕瑶盯着那碗粥，胃袋疯狂地叫嚣，身体的本能渴望着食物的抚慰。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为了程阳，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有力气继续周旋。她几乎是爬着挪到床边，颤抖的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温热的粥，送入口中。久违的食物滑过干涩的食道，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更加尖锐的胃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她强忍着，强迫自己一口，再一口。
明德医院血液科重症监护室外，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几乎凝固。李修站在观察窗边，透过玻璃看着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程阳。少年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在呼吸机的辅助下微弱起伏，每一次都牵动着监护仪上跳跃的线条。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主治医生赵明拿着刚打印出来的缴费凭证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李特助，汇款已经确认到账，数额巨大！我代表医院和病人，非常感谢白先生雪中送炭！这笔钱，足够支撑程阳进行最关键的骨髓配型前强化治疗和初步手术准备，至少…至少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一个月时间窗口！”
李修的目光从程阳身上收回，落在赵医生递过来的凭证上。那串冰冷的数字，代表着一个少年挣扎求生的希望，也代表着栖园里那个女子用近乎自毁换来的短暂胜利。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赵主任，全力救治，务必保密汇款来源细节。有任何进展，第一时间通知我。”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明白！明白！”赵医生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凭证收好，又忍不住朝监护室里看了一眼，叹息道，“这孩子，真是遭了大罪了。幸好…幸好他姐姐……”
李修没有接话，只是再次将视线投向玻璃窗内那个脆弱的身影。他拿出手机，调至静音模式，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boss，款已到位，赵明确认可支撑关键期。程小姐处，王伯已按指示送达食物。】信息发送出去，他收起手机，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继续守在冰冷的玻璃窗外。
栖园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白若修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昂贵的钢笔停在摊开的文件上方，墨迹在纸面晕开一小团不规则的阴影。他抬起头，眉峰习惯性地蹙起，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程夕瑶站在门口。她换下了那身皱巴巴的囚禁睡衣，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米色羊绒衫，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才几口热粥下肚，远不足以恢复她透支的体力，身体深处依旧叫嚣着虚弱，双腿如同踩在棉花上。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那双曾经因绝望而黯淡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倔强的火焰，直直地刺向书桌后的男人。那火焰里，没有半分感激，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质疑。
“钱，收到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
白若修放下钢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暖黄的台灯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却照不进他深邃的眼眸。他迎上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处理一笔再寻常不过的商务支出。
“所以？”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为什么？”程夕瑶向前迈了一步，脚步有些虚浮，但她强迫自己站稳，“仅仅因为我的绝食？还是因为，你觉得我弟弟万一死了，会玷污你白先生‘人道主义’的清名？”她的语速很慢，带着一股压抑的尖锐，“或者…这笔钱，又是什么新协议的开端？需要我用什么去换？”
白若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扫过她眼底的乌青和毫无血色的唇瓣。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掠过他眼底，快得如同错觉。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有些用力地捏了捏高挺的鼻梁，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程夕瑶，”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惯有的压迫感，“不要得寸进尺。支付这笔钱，是让你认清现实，停止无谓的自毁。它不代表任何承诺，更不意味着你拥有了谈判的筹码。你的位置，从未改变。”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桌，向她走近。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程夕瑶。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此刻却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压迫。
“记住，”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视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掌控欲，“你的身体，你的时间，你的一切，包括你弟弟那条暂时保住的命，都属于这份契约。你的职责是活着，保持清醒，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其他的，不要妄想，不要试探。”
冰冷的宣告，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进程夕瑶刚刚因程阳获救而稍有松动的神经。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身体因虚弱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微微发抖。她猛地抬起头，想看清他眼中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伪善。然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寒冰和绝对的掌控。
就在这时，书房角落一座复古落地钟沉重地敲响了整点报时。“咚——咚——咚——”悠长而沉闷的钟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几乎是同时，窗外一阵夜风吹过，厚重的丝绒窗帘被吹拂得微微晃动了一下。原本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墙壁角落，瞬间被窗外清冷的月光短暂地照亮了那么一刹那！
程夕瑶的目光，在愤怒地瞪着白若修时，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被那突兀的光影变化吸引了过去。
就在那月光一闪而逝的角落，深色繁复花纹的壁纸覆盖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壁纸花纹融为一体的垂直阴影线！
那绝不是壁纸本身的接缝！它笔直得过分，下端似乎微微嵌入墙体，形成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小的凹陷轮廓。像一道……被精心伪装过的、紧闭的门缝！那阴影线只出现了不到一秒，随着窗帘落回原处，月光被彻底隔绝，角落重归一片浓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程夕瑶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剧烈的跳动声几乎盖过了耳边的钟鸣！那是什么？一道门？一个暗格？还是…她虚弱和愤怒交织下产生的幻觉？
她强行稳住几乎要失焦的视线，逼迫自己将目光重新钉回白若修冰冷的脸上。后背却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粘腻地贴在那件宽大的羊绒衫上。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诡异阴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脊椎。栖园华丽表象下隐藏的黑暗，似乎在这一刻，向她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却令人心悸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