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也觉得把江琳琅放在整个事件里才合理？”赫枫掏出烟盒抖抖烟灰。
甘露看着烟烬的星火一点点往里收缩，他的目光不时从一燃一熄的细小光亮中跃出黑暗直视着她，就像他刚才漫不经心说的话，轻而易举就突破她心底的防线。
这正是她不敢承认的地方。
一天一夜，琳琅就像她在爱心病院的领路人，带着她认识了失踪的施小琳，注意到搞小动作的高大夫和护士长，还有那个男人……
她不住地摇头，还是不愿承认。
“你不用担心，琳琅没有做错什么；今天我们在这里不去论是非对错，而是说说方纬的死对江琳琅的影响，我今天调看了方纬案的案卷，从案卷可以看出，江琳琅关于方纬的记忆大多模糊不清；两人关系亲密，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如果不是江琳琅刻意隐瞒混淆视听，她就有选择性失忆的可能性，无论哪种情况，都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她与方纬案的潜在关系。”
甘露一点即通，非常佩服面前这位警察的思路，不像江逸的警察表弟，说来说去都只是怀疑，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证据。
“那又怎样，难道琳琅会因为对方纬的愧疚而出手帮施小琳吗？再说她能做什么。”
“她能做的事情的确不多，但也不少。”
“我记得我去找保安时，那把铁链锁好好地锁着，你是不是怀疑施小琳离开后，琳琅把门又锁上，替她争取了时间。”不等赫枫回答，她点点头，“这倒极有可能；可是总不能她也看透南楼那男人的把戏，也想利用一把，那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或许，那男人，他叫王刚，根据保洁大爷的交代，王刚这出飞跃精神病院的把戏演了约半年，大约一个月有一次，有时候两次，上周五开始，他却连续演四场，我提醒你一句，上周五施小琳正式入院。”
甘露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施小琳入院后，当晚就发现了他的把戏，并和他取得某种联系，于是他连演四晚，施小琳告诉琳琅，晚上有好戏看，把琳琅骗到现场……”
“从施小琳会走高跷可以推测，她会点杂技功夫，或许上过舞台，舞台表演中有一套手势，王刚搞过演出策划，肯定接触过这些，两人通过手势沟通完全能够做得到。”
“要是这样，等于是施小琳拉着两个精神有问题的人策划了自己的出逃……”甘露突然想起王浩说的话，倏地看向赫枫，“施小琳没病！”
“这要等找到她才能判断，现在一切都只是推测。”赫枫抄起手，一副要长谈下去的意思。
甘露不解，但也没打断他。
“我看过王浩对病区所有人，包括一部分病人的问询笔录，那条尚宇内裤一共出现过三次，第一次出现在苏雅和吴凤莲在洗漱间洗衣服的时候，吴凤莲注意到内裤的异常，告诉了苏雅；第二次出现在施小琳和琳琅一起在洗漱间的时候，当时琳琅磕破头昏迷，而施小琳下身大出血，两颊有掌印，怀疑两人有过冲突；第三次出现在你和琳琅，施小琳出现在洗漱间的时候。”
好像有一条线连了起来，甘露却始终没抓到，她问，“什么意思呢？”
“你不是立刻看透她糟糕的处境！”
甘露侧了下头，躲开他穿透黑暗射过来的视线。
“琳琅也注意到那条内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还嚷了出来。”
“你的意思，”甘露再做不到事不关己的轻松，她黯然地说，“你的意思，她是有意引起我的注意，让我报警？”
“三楼病区的病人，包括大夫护士，没有一人是这种品牌的使用者，只有你，她精准抓住了你。她先是在你二婶面前暴露出来，希望这些闲话传到你的耳朵里。我猜她是在发出求救的信号。”
甘露羞愧万分，她看到了，也猜到了，却从没想过出手相帮。
她得多么绝望。
“她为什么不报警。”她强自镇定。
“高大夫接到一张纸条，左手写的，可惜他们毁了，上面写着‘施小琳有妇科病’，我想这只是她们的试探，果然，知情者只想着隐瞒，个人利益，医院利益，却没有一人想着报警，只想着把她赶出医院了事。”
“为什么是她们？”甘露心里蔓延出无尽的悲伤，其实她想到了，写这纸条的或许也是琳琅，她想提前示警，为施小琳，也为方纬。
赫枫没回答。
“那男人，王刚是怎么死的？”甘露问。
“自杀。”
“自杀？”甘露露出一丝诧异。
“你觉得他应该怎么死，被人谋杀。”赫枫笑道，“自杀没有异议，海都公安的法医科在全省排前三，全国也能数得着。”
“我不是怀疑你们，只是他在医院住了三年，一直好好的，突然在帮了施小琳，或者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好事的时候，选择自杀，有些不可思议；我知道有时候自杀的背后情形更加复杂，去年我们有个投资方自杀，大家都说那是他最好的下场……希望他只是简单的自杀吧。”
两人的絮语随着夜风吹散在空中，甘露裹紧大衣，感觉自己摇摇欲坠，意兴阑珊，可还是想问。
“施小琳是主动进入精神病院的吗？”
“应该是，入院需要填写很多量表，如果不是主动，医院不可能乱收人。”
“我同学说，对于他们这种人，医院是最后一片干净的池水供他们歇脚，可这汪水并不干净。”甘露扶住大门把手，“你把案子透露给我，不会是只想嘲笑我的冷酷无情吧。”
“当然不是，我是想来提醒你们，琳琅现在把情结从方纬身上移到施小琳身上，施小琳如果能活着，江琳琅的病或许立刻就能痊愈，相反，如果施小琳难逃一死，下场和方纬一样，对于江琳琅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甘露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怎么会死？”想到自杀的王刚，她突然闭上嘴，“那你们……”
“那是警方的事。”看到甘露眼里流露出的沉重，“你们也别责备琳琅让自己陷入绝境，大部分精神病病人知道自己目前患有精神疾病，却没有办法克服精神症状，情感上非常痛苦，这也是部分精神障碍患者最终选择自杀的原因。琳琅某种意义上说很勇敢，她勇敢地迈出一步。”
“王刚被判定自杀，施小琳也就是个失踪，你们根本做不了什么；找到她后，你们会怎样？接着把她送回精神病院？让她一辈子消耗在那里。”甘露闷闷地说，“我听说她的监护人是哥哥，显然她的家人在榨取她的最后一点价值，逃离说不定是最好的选择。”
赫枫没回答，只提醒她，“江琳琅对施小琳释放善意，长期受人愚弄的人对善意很敏感，她很有可能会靠近琳琅以及她的家人，你们要当心。”
和赫枫告别后，甘露没有回家，而是下到地库，坐进车里，封闭的小空间，让她的身心有一种放松的安逸感。
她以为自己会思如潮涌，其实脑袋空空如也。
好一会儿，她摸摸冰凉的脖子，回头一看，才发现左侧后窗摇下了手指宽的缝，正好被晴雨挡遮住。
这显然不是她开的……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翻身跳下车，打开后备厢，后备厢的东西不多，但也不少；东西被小心地挪到一边，……她随手翻了一下，一枚漂亮的灰色云母纽扣落在两个纸盒的夹缝间。
她捡起纽扣，握在手里，心里涌上一股热潮。
从爱心医院出来，在高速六铺炕服务区，琳琅想吃包子，她离开过十分钟，然后她们直达长滩公园……如果她真的曾经在这里藏身，现在的她应该已经成功逃脱。
琳琅做得比赫枫想到的还要多，想到最后时刻，她破釜沉舟，一路引导着她，甚至可以说逼着她不得不离开，简直堪称大智慧。
这是琳琅吗？一个抑郁症加妄想症精神病患者。
她返回驾驶室，拿出从广安寺请来的小观音，放在驾驶台上，看着观音菩萨慈祥平静的笑容，真不知该保佑施小琳逃出生天，还是顺利被警察找回去。
她只能双手合十，保佑施小琳……绝处逢生。
‘她精准地选择了你’，赫枫的话突然在耳边轰鸣，令她身体不住地颤抖，她紧紧地握住观音造像，心里才安定下来。
不管赫枫的话是否正确，施小琳的选择都无比正确，她最终带着她冲出了精神病院。
可施小琳为什么会选择她，按赫枫的推测施小琳在她进入爱心精神病院前已经选择了她。
是听到琳琅或者苏雅提到过她的名字吗。
难道她认识自己？
如果江逸在爱心病院找的人真是施小琳，说不定她还真是认识她。
想到这些，尤其是想到隔空相帮就被置于死地的王刚，她突然似乎理解江逸的鬼鬼祟祟，也更令她坐立不安。
早上甘露买好早餐送到春和小区。
琳琅已经起来，正在客厅精神饱满地背诵《阿房宫赋》，想到昨天在爱心医院院子里的经历，想到当时无助的眼泪，她忍不住苦笑。
长长地吸了口气，她敲开门。
看到苏雅围着围裙，她亮亮手里的早点，“别做了，尝尝海都特色。”
琳琅嬉笑着从阳台望过来，“……已经得到论证，秦二世即位时，阿房宫“室堂未就”，因始皇“崩”，便停工，将70万劳力全赶去修秦陵，等到这年四月“复作阿房宫”，七月陈胜吴广就反了。”
“琳琅状态不错。”甘露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出点嗔怪。
“是不错，小卓说等他回来，带着琳琅先和廖教授见见面，再说下一步安排。今天周一，你要上班，早上最忙。”
“哎呀，”甘露指着琳琅的胸前，“他哥送她的坠子掉哪儿了？”
“哎，我今天早上还说她呢，”苏雅有些过意不去，“不知怎么的，家都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是不是昨天丢外面了，我也想不起来。”她轻拍琳琅的脑袋，“回头给你哥道歉，这可是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