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老济南人说:三月三,荠菜赛仙丹;燕子不上天,阎王要收鞭。天刚麻花亮,千佛山脚的歪脖松上,那串九转铜铃叮叮当当疯响,像三爷在敲烟杆催更——小子,今天该收尾了!
我蹲在师傅坟前,面前摆着那根秃鞭——牛皮被火烤、被血浸,早已失去威风,只剩三尺烂绳。旁边是昨夜赶制的:用细竹篾做骨,外糊送灶纸,再刷一层桐油,防火也防水。鞭梢没铃,只系三片铜铃残壳,是我从黄河滩捡回来的。风一过,作响,像为即将落地的公道配乐。
我点燃三炷高香,插在坟头,把秃鞭系在纸鞭上,一起点燃。火苗地窜起,纸灰像黑蝶盘旋。我磕头:三爷,您再等等,今日要让全济南听见鞭子哭。
火堆里,我撒了一把糖瓜——小年祭灶的,甜到发苦;又倒半碗玫瑰烧,酒遇火,一声蓝焰蹿三尺,映得我脸发青。我摸出怀里最后一张八瓣莲残页,是留给师傅的:胶片放大照片,马良签字赫然在目。我把照片丢进火,火舌一卷,黑灰腾飞,像给老爷子点了份纸钱版《大民主报》。
卯时整,报童阿毛骑着(自行车)冲上府前大街,铜铃摇得山响:号外——号外——燕子李三揭发督军卖国!胶济铁路送日本!照片在此!《大民主报》头版,大标题《金铃响,铁路亡!》,副题《马良密约全文》,配发佐藤尸骨、胶卷放大照,证据确凿。油墨未干,已被抢空。
茶馆里,说书人把报纸当醒木,一拍:诸位,今日不说《三侠五义》,说《燕子三盗卖国鞭》!听众把奶汤蒲菜都洒了,齐声喊:燕子李三,好样的!
十点整,英美教堂的无线电中转站被学生占领,首次播音:this is Jinan calling!中英文轮番播报:马良密约、金铃藏约、燕子揭约。教堂钟声九响,像给督军府送终。播音员是小双喜,她唱惯了刀马旦,嗓子脆亮:济南父老,今日不再做哑巴!要铁路,不要卖国贼!电波掠过泉城,越过黄河,直达北京、天津、上海。各大报馆转发,燕子李三四个字,一夜之间从杀人盗鞭揭奸英雄。
午时,学生联合会、铁路工会、商号店员,潮水般涌向督军府。口号声此起彼伏:马良下台!铁路收归山东!更绝的是,每家商号都把把子肉当供品——三块五花方肉,用蒲草一绑,插上纸条:马良,吃肉不吐骨头,今天让你连骨头都吃不下!游行队伍前排,唐家兄弟抬着一口巨大把子肉锅,肥肉足有十斤,油花翻滚,谁靠近就舀一勺,烫得巡警吱哇乱叫。百姓笑称:肉盾!
督军府门前,吴二狗带着侦缉队排成人墙,可人手明显不够——昨晚马良紧急调兵去守铁路,府里只剩老弱残兵。吴二狗举枪喊:再向前,开枪了!回应他的是漫天:热乎油旋裹着纸条,砸脸上,纸条写着:开枪试试?济南三百万张嘴,一口一个你!吴二狗手抖,枪还没响,后脑勺先被一块(胶脂)封住——快手刘躲在人群后,弹弓一发,准!枪掉地,人也被游行队伍踩得找不着鞋。
府内,马良像困兽,来回踱步。赵蛤蟆早已不见踪影——昨夜他携款想从黄河码头溜,被日本残党灭口,尸体扔冰窟窿里,天亮浮上来,脸被鱼啃半拉,成了真。马良打电话向北京求援,得到的回复是:先平息舆论,再谈后事。他摔了电话,冲副官吼:给我调炮队!副官低头:弟兄们……也吃把子肉去了。
傍晚,北京政府急电:马良停职,押赴北平候审。消息一出,全城鞭炮齐鸣,比小年还热闹。督军府门口的鞭灯会送终灯——百姓把纸扎的督军头像挂在灯球上,用那根秃鞭当引线,一声,头像着火,咕噜噜滚下台阶,众人齐喊:送灶王爷上天喽!
夜里十点,省警厅押出吴二狗,罪名通敌、滥用枪械、欺压良善。刑场设在商埠胶济站站台——让他死在自己守护的铁路旁。雪亮汽灯下,吴二狗腿软得像面条,嘴里喊:李三,救我!我隐在人群,举起那枚燕子镖——用金铃砸扁的,冲他晃了晃。枪响,血溅铁轨,被蒸汽一蒸,化成红雾。百姓扔进血泊:甜一甜,免得阎王嫌你嘴苦!
子夜,我回到千佛山。师父坟前,纸鞭已燃尽,只剩三片残铃在灰烬里闪着暗红。我把报纸、电台稿、游行照片,一并投进火堆,火舌地蹿高,像给老爷子点了座纸钱版济南府。我磕头三响:三爷,鞭子哑了,铁路醒了,您尝尝这口热汤。
远处,泉城灯火渐渐熄灭,黄河码头的汽笛却呜——一声长鸣,像给新时代开道。我摸出最后一块把子肉,肥瘦相间,咬一口,油顺着嘴角滴进火堆,一声,肉香混着纸灰,飘得老远。
雪停了,风铃却还在响,叮叮当当,像三爷敲烟杆:小子,戏唱完了,该谢幕了。我起身,把铜铃残片埋进坟头,转身往山下走。身后,纸灰被风卷起,黑蝶似的,一路送我。
燕子李三,从今往后,是死是活,是英雄是逃犯,全交给济南人去说。可我知道,三月三,风铃响,纸鞭哭,肉香飘——公道,已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