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说书人讲——鬼门开,灶王回天,穷人关房门,富人关院门。帅府的戏锣一歇,我便听见更鼓从钟楼传来,像给整座北京城上锁。可我知道,自己这扇还没上闩——杜一刀的刀,已经架在门缝。
我和苏小小分头行动:她回女佣宿舍,我翻后墙回客栈。分开前,她把狐皮坎肩解下来,硬塞给我:后半夜冷,别逞强。我想亲她,她拿手指点我唇:留着命回来,再亲。那指尖有蜡梅香,我抿着嘴,像把一句誓言含进舌头底下。
我踩着三更点的雪,溜回打磨厂胡同。脚刚踏门槛,黑暗里伸出一只手,地捂住我的嘴——别动,动就捅了你!冰凉的刀尖顶上腰眼。我心说:坏了,帅府的暗哨!
灯地亮了。桌边坐着杜一刀,呢子军装解开领口,露出里头的狼牙吊坠。他手里把玩着一支驳壳枪,枪管在煤油灯下泛着蓝。捂住嘴的小兵松开手,退到门边。我拍拍棉袄雪粒,笑:杜副官,夜猫子进宅,有事?
杜一刀抬眼,眸子像两口深井:李参领,哦不——燕子李三,咱敞开天窗说亮话。大帅已得密报,五日内有人要动虎皮。明儿起,保险室双杠、机枪、狼狗、探照灯,十二盏交叉,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他说一句,手指在桌面划一道,木屑翻卷,念你是条汉子,我亲自来劝——收手,留命。
我舌头发干,却装痞子样儿,掏耳朵:杜爷说笑了,我就是听戏的。他冷笑,地把枪拍桌上,枪口正对我胸口:别敬酒不吃。我盯你不是一天两天。去年前门外银号失窃,屋顶留燕子羽;上月粮行丢粮票,现场还是燕子羽——你以为把羽插在瓦缝里很雅?
我心里骂娘,面上却咧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盯我几秒,忽然收了怒色,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照片,推到我面前。照片里,一个瘦巴巴少年搂着一只半大狼狗,背后是长白山雪林。少年眉眼——像极了我,只是左颊多一道疤。
认得吗?杜一刀声音低下来,我弟弟,小杜。七年前,为给老娘治病,偷了奉军粮饷,被张大帅下令——他手在脖子上一划,我埋的他。那年我发誓,谁再动帅府一针一线,我让他十倍奉还。
屋内空气像被冻住。我这才明白,他劝我收手,不是惜才,是恨。他把照片收回胸口,起身:腊月二十八子时,只要你敢出现——他拿枪管点点我额头,子弹不长眼,可我长眼。说罢,带人走出门,雪夜里皮靴声咯吱咯吱,像给死人钉棺材钉。
我闩上门,腿才后知后觉地发软。桌上有他留下的烟盒——,我抽出一根,烟丝却是空的,里面塞着一张小纸条:帅府地形图,用红墨水标着机枪位狼狗舍暗哨点。这是示威,也是嘲讽:人家把底牌都给你看,你又能如何?
我摸出苏小小给的虎齿,齿根竟又渗出一缕血丝,像感应到杀气。我耳边忽然响起一句极低极沉的男声:杀了他,报仇。我猛地甩头,声音消散,只剩窗外风啸。我咽下唾沫,把虎齿贴身放好,心里打定主意:杜一刀是人不是神,只要他是人,就有缝。
天刚麻花亮,我出了城,直奔南苑屠宰场。寒风裹着血腥味,像一头无形的猛兽在棚间乱撞。我找管事的赵六,他是我旧年偷铁路货票时认识的,欠我一条命——当年他被工头诬陷,是我连夜把真账簿偷出来,还他清白。
赵六正指挥伙计卸猪,见我来了,挥手让闲人退下。我说明来意:要半扇生猪,要血,还要最腥的下水。赵六咧嘴:又要干大买卖?我笑:办年货,喂狗。他懂规矩,不再问,叫人把一扇二百来斤的猪肉抬到我面前,又递给我一木桶猪血,还热乎,刚放出来。
我掏银子,他推开: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喂了局子的狼狗。我抱拳,不再客套。把猪血、下水装进麻袋,又往里倒两斤蒙汗药——这药是我从关东马匪手里买的,连骡子都能麻翻。袋口扎紧,我拖着麻袋往雪地里走,背后赵六忽然喊:李三,今年年关难过,留条命看花灯!我挥手,没回头。
回城路上,我拐进菜市口后巷。这里有一处,专埋无主尸体,雪盖了一层,仍遮不住腐臭。我找的人是疯乞丐——没人知道他本名,只传言他当年给张大帅挖过战壕,熟悉帅府地下排水沟。我要的,就是那条阴沟地图。
疯乞丐缩在破庙神龛下,正拿树枝抠脚上的冻疮。我递给他两个热包子,他三口两口吞了,眼珠子才转活。我说明来意,他笑,露出一口黄牙:帅府?我熟,地下沟直通后街马葫芦,只容一人爬,出口离保险室三十步。他伸出黑手指,在雪地上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不过——里头有。
什么?
死人。当年修沟,累死的民夫直接砌墙里,夜里能听见哭。他抬眼,瞳孔散得像两颗霉豆子,你要去,替我带个口信——给我媳妇,说铁蛋儿对不起她。说罢,他从怀里摸出半枚铜钱,另一半显然已随主人埋进黄土。我收下,起身时,他忽然抓住我裤脚:兄弟,出来时,给我带件大氅,我冷。
我喉咙发紧,点头。疯乞丐松开手,又缩回神龛阴影里,像一截被世界遗忘的枯木。
傍晚,我回到客栈,把猪血、下水、蒙汗药拌匀,分成三袋,塞进窗外雪堆冷冻。又依疯乞丐的划线,在桌上铺开帅府地形图,用炭笔描出排水沟路线。三十步——从马葫芦到保险室,三十步,却隔着高墙、机枪、狼狗、暗哨,还有杜一刀的子弹。
我掏出虎齿,在灯上烤,齿根渗出更多血珠,滴在地图上,像一枚枚暗红的图钉。我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杀——了——他。这回,我未躲闪,把齿尖按在机枪位红点上,低声道:好,就先从这儿开刀。
夜深,我躺在床上,手里攥着苏小小给的糖瓜。糖早被体温暖软,我剥开纸,咬下一半,另一半塞进怀里——留给她。甜味漫开,却带着一点苦,像预知离别。我闭眼,却看见漫天大雪里,她穿着单衣敲鼓,鼓面是虎皮,每敲一下,虎口就涌出血,血溅在她脸上,像胭脂。
我猛地坐起,窗外已四更。我摸出掌心雷——苏小小塞给我的那把,枪身冰凉,却仿佛残留她掌心的温度。我把枪压在枕下,像压一句誓言:二十八那夜,我要让帅府的灯全灭,让机枪变哑,让狼狗闭嘴,让杜一刀——让那颗为弟弟复仇的心,暂时停跳。
更鼓五响,天未亮。我起身,把三袋绑好,背上麻绳、壁虎套、飞虎爪,最后把虎齿挂在心口。推门,雪停,风却更硬,像刀口刚淬了火。我踏雪出门,脚印很快被风抹平,仿佛从未存在。
可我知道,今夜之后,雪会记住血,风会记住恨,天桥的说书人会记住——燕子李三,披虎皮,闯帅府,与一把刀、一支枪、一个副官,争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