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渠的水比我想象中更冷,像无数根冰针顺着毛孔往肉里钻。我潜行其中,耳边只剩咕噜咕噜的水声,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师父的血在水面绽开的那一幕,反复在我眼前晃动,红得刺目。我不敢停,怕一停就会看见他沉在水底的脸;更不敢回头,怕回头就看见杜竹轩的枪口追上来。
暗渠尽头是铁栅,栅外便是高府后花园的荷花池。我摸到栅门,却发现铁条被人提前锯断三根,刚好容一人钻过——显然是师父早留的后手。我挤出栅口,头顶立刻碰到荷叶杆,池水浑浊,带着夏天腐烂的藕梗味。我探出半张脸,四周静悄悄,只有远处更楼传来梆——梆——的打更声,四更二点。
花园里没有灯,月光被云遮住,像蒙了层毛玻璃。我踩水无声,潜到池边假山,先伏在阴影里透气。左胸的伤口被水一泡,麻酥酥地疼,我却顾不上,先摸出怀里油纸包里的堤防图——谢天谢地,一滴水未渗。我把图重新包好,又脱下湿外褂拧干,这才抬眼打量环境。
花园北墙便是后堂,屋檐下挂着那盏着名的铁箱——杜竹轩图纸上标得清楚:一拉闸,全府电网立断,三十颗霹雳球同时引爆。此刻铁箱下增设了岗哨,一名倭兵抱枪坐在竹椅上打盹,枪刺在月光里一闪一闪。我屏息,贴墙根阴影,蛇行至后堂窗下,抬指戳破窗纸——
屋里漆黑,却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我取出迷香筒,轻轻吹进窗缝,片刻后,只听一声,有人栽倒。我挑开窗帘,翻身而入,脚边躺着个护院,口水直流。屋内一排排祖宗牌位,在月光里像无数张小脸,森然肃穆。我无暇寒暄,掀开通地炕的盖板——黑洞洞,阴风扑面,正是那条要命的暗格。
我点燃火折,沿梯而下,脚触地面,发现炕洞比想象中宽敞,四壁青砖,地面铺铁板,厚约两寸,严丝合缝。铁板中央有锁孔,旁嵌一枚小小铜轱辘——德国新锁,需三把钥匙同开,差一秒即锁死。我吐了口气,取出那枚乌金钥匙,又摸出师父早年赠我的九曲金丝,刚要探锁,忽听头顶脚步细碎,像有人进屋。
我忙吹熄火折,缩到暗角。梯口微光透下,只见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走来,停在炕沿,轻轻跺了三下——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安全。紧接着,小桂花的声音压得极低:三哥,在么?
我应声,她递下一只灯笼,灯口蒙红纸,光不显眼。她也沿梯下来,额上全是汗:我把上面护院都支去前厅搬戏箱了,你只有半刻钟。
我点头,借红灯笼光细细打量锁孔——三孔并排,呈字,孔缘有极细弹簧片,一旦受力不均,即刻锁死。我掏出两把钥匙:一把小桂花偷的真钥匙,一把杜竹轩暗地给的假钥匙,尚缺第三把。小桂花却从怀里摸出第三枚,铜色更新:昨夜佐藤醉后掉在廊下,我捡的。
三钥齐全,我却迟迟不敢动手——师父说过,德国三簧锁有之说,三把钥匙须同时插入,同步旋转,误差不得超过一息。我示意小桂花退后,凝神调息,耳内只闻自己心跳,咚——咚——像更鼓倒数。就在第五声鼓响之际,我双手齐动,三钥同时没入锁孔,金丝一挑,一声脆响,铁板松动。
我双臂发力,铁板掀开,一股樟脑味冲出,灯下只见一只红漆铁箱端放坑底,箱盖贴着封条,封下隐约露出桑皮纸角。我心脏狂跳:就是它了!取出匕首,沿封条缝隙轻轻挑割,一声,纸破,箱盖掀起——
满满一箱桑皮纸契,封面血红官印,齐整如新兵列队。我随手翻起最上层,果然发现底部压着一张硬质洋纸,展开一看:正是滹沱河堤防图!两岸堤高、闸口、龙脊背、险段,全用红蓝铅笔标得密密麻麻。图角盖了倭人华北方面军骑缝章,旁边一行潦草小字:决堤后,机场工期可缩三月。
我咬紧牙关,将图抽出折成方胜,贴胸收好,又抓了十余张地契塞入布袋——做戏做全套,免得高占鳌一眼看穿。正欲合箱,头顶忽传来一声巨响,像百斤重物砸地,震得炕洞土灰簌簌。小桂花惊得一把抓住我手臂,脸色惨白:是...是佐藤!他带人查夜!
我忙铁板复位,锁簧地合死,三人钥匙却来不及拔出,一声齐断在孔内——箱锁废死,再也无法打开。这也意味着,高占鳌明日发现钥匙断孔,立刻会明白有人动过箱!
小桂花颤声:怎么办?
我竖指禁声,耳贴梯壁,只听头顶脚步杂乱,倭兵喝斥声、枪托撞地声混作一团。紧接着,一声,炕洞盖板被掀开,雪亮手电光直刺而下。我一把揽住小桂花,吹灭红灯笼,两人缩到暗角柴堆后。光柱在洞内来回扫,映出墙上婆娑影子,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
有人用生硬中文喝令。梯板响,两条人影爬下,手电光乱晃。我心一横,取出仅剩的,迎风一撒,洞内顿时辣雾弥漫。两条人影连声,枪也拿不稳。我趁机飞爪抛出,钩住梁木,揽着小桂花地升空,贴到洞顶暗梁。下面人咳得弯了腰,却仍抬手乱开枪,火星四溅,子弹打在铁板上当当作响,却无人敢再深入。
忽然,一道雪亮刀光自梯口劈下,像把黑夜劈成两半——佐藤少佐亲自下洞!他戴白手套,双手握刀,刀尖微颤,却精准指向我藏身的暗梁:燕子,我知道你在。中文生硬,却带着猫戏老鼠的悠闲,图,交出来,我放女人。
小桂花在我怀里猛地一抖,我捂住她嘴,心跳如鼓。洞内尘土飞扬,灯光乱晃,佐藤的刀尖却纹丝不动,像长了眼。时间被拉成细丝,一根根勒住我喉咙——下去,是死;不下去,也是死。
就在此时,更楼五声巨响——五更已到,前院戏台锣鼓忽起,咚锵咚锵震得梁木微颤。佐藤侧耳,眉头轻皱,似在权衡。我抓住这瞬间,飞爪一抖,声脱梁,我抱着小桂花地扑向洞壁暗窗——那里早被我提前撬开,外通后花园假山洞。
身形刚掠出窗,身后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我耳廓飞过,火辣辣地疼。佐藤的怒吼被锣鼓掩盖,只剩刀光在暗窗里一闪,像毒蛇信子。我抱小桂花滚入假山洞,沿着水道狂奔,直到荷花池边才停。她脸色惨白,却倔强地咬牙:钥匙断孔...我完了。
我抹去脸上血珠,低声道:别怕,断钥匙是铁证,他高占鳌不敢公开——公开就等于告诉倭人:堤防图在他手里。小桂花眼神微亮,又黯下去:可佐藤知道图丢了,他一定杀你!
我抬头,天边已泛鱼肚白,戏台锣鼓越发紧密,像催命鼓点。我深吸一口气,正欲安慰她,忽听后花园门口一声暴喝:封园!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紧接着,六条狼青同时狂吠,铁链拽得山响,像六股黑水朝我这边扑来。
我一把将小桂花推入假山洞深处,低喝:藏好,别出来!自己则翻身跃上太湖石,正要飞爪上树,忽见对面更楼探照灯地转来,雪亮光圈牢牢罩住我,刺得我睁不开眼。灯后,杜竹轩的嗓音带着笑,遥遥传来:
李三爷,图你拿了,钥匙却断了——这笔买卖,还做不做?
他话未落,一声,枪机拉动,狼青已冲至石下,腥臭的喘息喷在我脚背。我单膝跪石,手摸飞爪,却听更楼上传来咔哒咔哒齿轮转动——那是霹雳球总闸被合闸的声音!紧接着,前院、后园、屋檐、墙角,同时响起金属提示,像三十条毒蛇同时昂头,吐信倒数。
杜竹轩的声音,隔着火光与晨光,慢悠悠补完最后一句:
佐藤少佐说了——给你十息,图留下,人走;不留,一起飞上天。
我低头,脚下狼青龇牙,喉间作响;抬头,探照灯白得像个小小的太阳,却照不暖我越来越冷的脊背。胸口那幅堤防图,仿佛感知到末日,突突直跳,像另一颗心脏。
十息倒计时,开始——十、九、八...我握紧飞爪,指节青白,汗水沿鬓角滑到下颚,却迟迟无法抉择——图留下,滹沱河几十万百姓必成鱼鳖;图不留下,三十颗霹雳球将把我、小桂花、后花园甚至半个石家庄,一起送上西天;而师父生死未卜、佐藤刀光如雪、杜竹轩笑声犹在耳——每一方都在逼我,每一步都是死路,每一息,呼吸都重若千钧——六、五、四...
狼青后腿微屈,作势欲扑;探照灯后,枪口如林;更远处,戏台锣鼓恰如急急风,咚锵咚锵像海啸撞城——三、二、一...
我仰头,对着白得发蓝的灯,忽然咧嘴一笑,笑意带着血腥味——想一起飞?那就飞给诸位看!我右手一扬,飞爪地射向更楼顶的铁箱,爪尖精准勾住闸柄——下一瞬,我全身重量猛地一坠,一声,铁闸竟被我拉下半截!
所有声同时哑火,狼青愕然止步,杜竹轩的笑脸瞬间凝固——可与此同时,我耳边传来更可怕的声音:滴滴滴——备用闸启动,三十颗霹雳球进入半息倒计时!真正的爆炸,即将开始——
我悬空更楼外,上下不得,像挂在死神镰刀上的蚂蚱。低头,脚下是狂吠的狼群与黑压压的枪口;抬头,是杜竹轩扭曲的脸与重新亮红的炸球指示灯;而远处,第一缕朝阳正刺破云层,照在我血湿的衣襟——
那一瞬,我忽觉时间静止,天地像一张大鼓,而我,是鼓面上最后一颗豆子,随时会被爆裂的鼓皮,弹向灰飞烟灭的半空——师父,弟子...失策了!这个念头刚闪过,轰——!
一团橘红火球自我头顶炸开,冲击波夹着铁屑、瓦片、碎枪托,天女散花般四散——更楼塌了,探照灯灭了,我眼前一黑,世界,坠入滚烫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