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的震颤还在掌心残留,像一根细线牵着地底的动静。李文睁开眼,没动,手指压在桌角那张长安城图上,南市的位置已经被指甲划出一道浅痕。
他听见外面响了第一声砸门。
不是敲,是撞。木梁在重击下发出闷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片。街面上传来嘶吼,杂乱却整齐,像是几百人同时张嘴,又同时闭上。
他起身,袖中木剑贴臂滑出半寸,随即收回。香囊解下,捏在手里,里面那粒灰褐种子正微微发烫。
货栈的门被撞开一条缝,风卷着湿气灌进来。他走出去,站在二楼栏杆前,往下看。
南市主街已经堵死。上百人围在粮行门口,徒手掰门框,指甲翻裂也不停。他们动作一致,抬手、发力、后退、再冲,像被同一根绳子拉着。守军在三丈外列阵,长矛平举,没人敢上前。
李文抬起手,将香囊抛向街心。
袋子没落地,半空就炸开一团淡紫色烟雾。薰衣草精灵破种而出,根须在空气中瞬间延展,化作无数细丝,随风扩散。烟雾不散,反而下沉,贴着地面铺开,像一层薄纱盖住人群脚底。
暴民的脚步慢了下来。
有人停住,低头看自己的手,像是不认识它。有人原地转圈,眼神空了。更多人站着不动,肩膀微微抖,像被抽掉了力气。
但他们的头,还是齐刷刷转向粮行后巷。
李文盯着那条窄道。墙角有道刻痕,是他昨夜留下的星图残迹,此刻正泛着微红,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烧着。
他没再看人群,转身回货栈,从箱底取出罗盘。指针剧烈晃动,最终死死指向后巷某一点——虚日鼠的位置。
他把罗盘放在窗台,用香囊压住边缘,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段胡杨根须。根须只有小指长,干枯发脆,是他昨夜埋下的感应线。他将一端按在罗盘纹路上,另一端轻轻搭在窗框。
根须颤了一下。
不是风吹。
是回应。
他知道,地底的蛊气已经连成网,正顺着砖缝往南市爬。昨夜那道红光不是结束,是启动的信号。
他闭眼,送入一缕木气。
根须瞬间活了,像蛇一样钻进墙缝,顺着昨夜埋下的路线疾行。它不通灵,但记得路。三拐两绕,直奔后巷深处。
李文睁开眼,走到门边,低声说了两个字:“来了。”
话音落,空气突然扭曲了一下。
云姬站在他身旁,没穿鞋,赤足踩在木地板上,像是从某个看不见的缝隙里跨出来。她没说话,目光扫过罗盘,又看向后巷方向。
“三丈七,地下两尺。”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压得住外头的喧闹。
李文点头:“活捉。”
云姬抬手,指尖在空中划了一道。空气像布一样被撕开一道口子,黑得不见底。她一步踏进去,整个人消失。
街上的烟雾还在蔓延,暴民们蹲的蹲,坐的坐,没人再动。可他们的头,依旧朝着后巷。
七息之后,空气再次扭曲。
云姬出来时,左手掐着一个黑袍人的后颈,右手攥着一杆三尺长的黑幡。那人全身抽搐,额头鼓起一块,皮下有东西在动,像虫子要破皮而出。
她把人摔在地上,黑幡甩在一边。
李文走过去,蹲下,用木剑尖挑开那人额头的布巾。皮肤裂开一道缝,一片干枯的虫壳嵌在里面,形如倒置的“虫”字,边缘泛着暗红。
他收回剑,站起身。
“不是黄巾余孽。”他对云姬说,“是巫神教的傀儡师,借尸气养蛊,控人如控线。”
云姬低头看着那杆黑幡,幡面无字,只有一圈扭曲的纹路,像是用血画的符。她伸手一抓,纹路崩裂,一股腥臭的黑气从幡中溢出,刚冒头就被她掌心吸走。
“他在后巷布了三重尸线,连着西坊义庄。”她抬头,“刚才那一瞬,我看见了地底的脉络——像树根,但流的是黑血。”
李文点头:“所以暴民才会往这边转。他们不是来抢粮,是被引来的。”
他弯腰,从香囊里抓出一把薰衣草粉,撒在黑幡周围。粉末落地即燃,无声无息,形成一圈淡紫色光晕,将黑气彻底封住。
云姬看着他:“现在怎么办?”
“当众拆局。”他说,“蛊术怕光,更怕人知。”
他走出货栈,站在街口。烟雾已经退到街边,暴民们坐在地上,眼神清明了些,但还是没人说话。
李文抬手,把那具傀儡师拖到街心,一脚踩住他的背,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他额头的印记。
“看清楚。”他声音不大,却传得远,“这不是饥民造反,是有人用西域邪术,把活人变成傀儡。你们刚才不是自己在走,是被人牵着。”
没人出声。
一个老妇人抬起头,看着那具黑袍人,突然尖叫:“那是赵家的二郎!他三天前就死了,停在义庄!”
人群一静。
李文点头:“他死了,但被人种了蛊,变成活尸。这蛊能控死人,也能控活人。你们中间,有人昨夜梦游,有人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巷口——那不是梦,是被牵走了魂。”
他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袋粮食,扔在粮行门口。
“从今天起,官仓开仓三日,每人可领一斗米。”他说,“但记住——领粮的是人,不是傀儡。谁要是眼神发直、走路同调,立刻报官,别等他动手。”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低头看自己的手,有人互相打量。一个汉子突然扑通跪下,对着李文磕头:“先生救我妻!她昨晚说梦话,说的是胡话,我怕她……”
李文摆手:“回去,把薰衣草粉撒在她枕下。别点灯,别惊她,等她自己醒。”
他转身,看向云姬:“东西处理干净。”
云姬抬手,掌心黑气翻涌,将黑幡彻底碾成灰。她又一脚踩碎那具傀儡师的头骨,虫壳炸裂,黑血渗入地缝,瞬间被一层新生的藤蔓缠住,拖入地下。
李文收回胡杨根须,它已经枯了大半,但他没扔。他小心收进袖中。
他知道,这根线还能用。
街上的烟雾渐渐散去,阳光斜照下来,照在粮行门口堆起的米袋上。有人开始排队,动作还带着迟疑,但总算有了秩序。
李文回到货栈,关上门,把罗盘重新放在桌上。
指针不动了。
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他从箱底取出一张新纸,铺在城图旁边,提笔画了一条线——从南市出发,穿过东市,直指北阙。这是他昨夜埋下的三处藤根的连接点。
三处,不是巧合。
是网。
他刚放下笔,罗盘突然轻震。
不是指针动,是整个盘身发烫。
他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到青铜边缘,一道极细的裂痕从盘面“虚日鼠”位置蔓延开来,像被什么从内部划了一刀。
屋外,一声闷响。
他抬头,看向窗外。
南市街心,那堆刚放下的米袋中,有一袋突然鼓起,像是里面有东西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