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古斋的后院，死寂得可怕。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胶状物，将所有人的惊愕、错愕、与骇然都牢牢地封锁在其中。那一声清脆的锣响犹在耳边回荡，可前一秒还沉浸在无上荣光与胜利喜悦中的杜文辉，此刻，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头到脚劈了个通透，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肌肉彻底凝固，那副温文尔雅的儒商笑容，像一张劣质的、正在开裂的面具，一点点地剥落，露出了底下那惨白、惊恐、乃至扭曲的真容。
冷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他那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疯狂涌出，顺着僵硬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他那身崭新的、华贵的丝绸唐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能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杜建邦。
他看着对方那张洋溢着“天真”、“喜悦”与“崇拜”的笑脸，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却感觉自己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淳朴老实的乡下侄子，而是一个从九幽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正对着他露出森然白牙的催命恶鬼！
自己用组织的黑钱，买了杜家的传家宝！而现在，这笔沾满了原罪的、根本无法解释来源的巨额黑钱，却要在他自己的见证下，在整个京城古玩圈所有大玩家的见证下，以他杜文辉个人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注入到“珍宝斋”的对公账户里去！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用阳谋和法律编织而成的、绝杀之局！
他能拒绝吗？
他能当着白敬棠老爷子的面，当着满院子京城名流的面，说这钱来路不正，不能入账吗？
他能说自己这个“二叔”，根本就不想支持家族产业的发展吗？
他不能！
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活生生吞下了一只沾满了秽物的绿头苍蝇，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那股极致的恶心与屈辱，让他几欲作呕，却连干呕的动作都不敢做出来！
杜建邦依旧高举着那张价值三十万美金的银行本票，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二叔？您怎么了？您是不是太激动了？也是，您为了家族付出这么多，侄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您放心，等这笔钱入了账，我一定亲自去给您做一面最大的锦旗，送到‘珍宝斋’门口，让全琉璃厂的人都知道，您才是我们杜家真正的顶梁柱！”
“噗——”
杜文辉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血气直冲脑门，他几乎要当场喷出血来！
顶梁柱？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烤到骨髓都烧成灰啊！
周围的玩家们此刻也渐渐从那惊天逆转中回过神来，虽然大部分人还没完全理清其中的关窍，但他们都看出了杜文辉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看向杜建邦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走了狗屎运的乡下棒槌，而是一种夹杂着敬畏、恐惧与不可思议的复杂目光。
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
白敬棠老爷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杜建邦，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欣赏与震撼。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看似憨厚的年轻人。这哪里是扮猪吃虎，这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史前霸王龙！
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一声清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好！好一个为了家族！杜掌柜高义！”白老爷子声如洪钟，一锤定音，“既然是家族产业的内部资金流转，那更是天经地义！老朽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见证了杜家叔侄同心，共兴家业的一段佳话！”
白老爷子亲自发了话，杜文辉的最后一条退路，也被彻底堵死。
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发软。他看着杜建邦，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只能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几个比哭还难听的字眼。
“应……应该的……建邦……有心了……这……都是为了……家族……”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
杜文辉一夜未眠，双眼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苍老了十岁。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任何对策，旅馆的房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二叔！二叔！快开门啊！咱们去银行！为国家创汇，宜早不宜迟啊！”
门外，传来了杜建邦那充满了“朝气”与“迫不及待”的喊声。
杜文辉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半个小时后，在中国银行总行那栋庄严肃穆的建筑前，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杜建邦“兴高采烈”地，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面如死灰的“二叔”杜文辉，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营业大厅。
“同志，您好！我们来办业务！一桩大业务！”杜建邦满面红光，对着柜台后一位戴着眼镜的女职员，亮出了他那口标志性的大白牙。
他将那张三十万美元的银行本票，连同那份签着杜文辉大名的竞买合同，以及一份由忠叔连夜准备好的、关于“珍宝斋”属于杜氏家族产业的证明文件，一股脑地，全都“啪”地一声，拍在了柜台的大理石台面上。
“同志！这是我们‘珍宝斋’的合法经营收入！我二叔，杜文辉先生，为了支持家族产业，个人出资，从我手里买下了我们家的传家宝！现在，我们要把这笔钱，三十万美元！一分不少地，全部存入‘珍宝斋’的对公账户里！为国家的外汇储备，添砖加瓦！”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自豪，瞬间就吸引了整个银行大厅所有人的目光。
柜台后的女职员，在看到那张本票上的一连串零和“USd”的字样时，瞬间就呆住了。她的手一抖，差点把眼镜掉下来。
三十万……美金？！
在八十年代初期，外汇是何等珍贵和敏感的东西！普通人连见都见不到，而现在，竟然有人拿着如此巨额的美金，声称是“合法经营收入”，要存入一个私营古玩店的对公账户？
这已经不是业务，这是事件！
“同……同志，您……您请稍等！”女职员的声音都开始发颤，她立刻拿起电话，拨通了行长办公室的内线。
不到五分钟，银行的行长、副行长、以及外汇业务部的主管，全都一路小跑着从楼上冲了下来。当他们亲眼确认了那张本票的真实性后，整个银行，彻底惊动了！
如此巨大数额的、来源蹊跷的个人外汇交易，瞬间就如同一颗深水炸弹，引起了国家外汇管理局和相关经济部门的高度重视。
当天下午，一个由银行、外管局、税务、工商等多个部门联合组成的专项调查组，便火速成立。
杜文辉，作为“珍宝斋”的法人代表，以及这份竞买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的资金“来源方”，立刻被列为了唯一的、核心的、重点调查对象！
在杜文辉被调查组的人带走，开始进行第一轮“喝茶谈话”，被弄得焦头烂额、几近崩溃的同时。
另一场无声的绞杀，也在杜建邦的授意下，悄然展开。
一间不起眼的茶馆包厢内。
杜建邦将那几本从“珍宝斋”库房暗格中找到的秘密账本，交到了忠叔的手中。
忠叔看着账本上那一笔笔记载着杜家珍宝流失的血泪记录，气得浑身发抖，虎目含泪。
“忠叔，这些，是送他上路的另一份大礼。”杜建邦的语气平静而冰冷，“杜家的旧部，在京城，应该还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吧？”
忠叔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少爷放心！老太爷当年恩泽广布，受过杜家恩惠的人，遍布京城！虽然时过境迁，但总有那么几个还念着旧情的！这份铁证，老奴一定亲手，将它递到最该看到它的人手里！”
当天深夜，一封匿名的举报信，连同账本最关键几页的复印件，便通过一条绝对安全的秘密渠道，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更高一级纪检部门领导的办公桌上。
信中，详细揭发了琉璃厂“珍宝斋”掌柜杜文辉，在过去数年间，利用职务之便，监守自盗，大肆变卖店内珍品古玩，并用赝品填充，涉嫌巨额职务侵占的犯罪事实。
更致命的是，信中还附上了那几笔与海外不明资金往来的银行代码记录，明确指出，杜文辉很可能与境外敌对势力相勾结，从事着出卖国家文物的非法勾当！
两线夹击，天罗地网，已然成型！
杜文辉彻底陷入了绝境。
他就像一头被两面夹攻的困兽，左冲右突，却发现四面八方都是铜墙铁壁。
一边，是外管局和经济调查组，对他那三十万美元的资金来源，进行着不分昼夜的、令人窒息的严密审查。他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谎言，从“海外亲戚赠予”到“早年投资所得”，但在调查组专业的盘问和取证下，这些谎言被一一戳破，漏洞百出。
他疯狂地，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他背后的“影子”组织，希望能得到一丝帮助。然而，他所有的秘密联络方式，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他被干脆利落地，像一块用脏了的抹布一样，彻底抛弃了。
另一边，是纪检部门雷霆万钧的立案调查。当调查人员拿着账本复印件，出现在他面前，指出某一页上记录的，他将那件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以废品的名义处理掉的记录时，杜文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人证物证俱在，让他百口莫辩！
“珍宝斋”里，那些平日里跟着杜文辉作威作福、狐假虎威的伙计们，是最先嗅到危险气息的。眼看杜文辉这座靠山即将倾倒，他们为了自保，纷纷倒戈。
“领导！我举报！那件宋代的汝窑笔洗，就是杜文辉让我偷偷拿出去，卖给一个港商的！”
“还有那幅唐伯虎的画！他对外说是被盗了，其实是他自己藏起来，换成了一幅仿品！”
“他床底下还藏着好几根大黄鱼（金条）！都是他卖宝贝换来的！”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一张张丑恶的嘴脸，一句句致命的证词，将杜文辉最后一点翻身的可能，也彻底埋葬。
一周后，尘埃落定。
经法院审理，杜文辉因“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职务侵占罪”、“投机倒把罪”等多项罪名，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没收全部非法所得。
法院同时依据杜建邦提供的、由海外权威机构公证的杜氏家族信托文件及继承顺位证明，正式判决：京城琉璃厂“珍宝斋”及其名下全部资产的管理权，由其唯一合法顺位继承人，爱国侨胞杜建邦先生，即日起，正式接管！
判决下达的那天，阳光正好。
杜建邦拿着那份盖着鲜红国徽的法院判决书，和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法人代表一栏赫然写着他名字的全新营业执照，站在了琉璃厂的大街上。
他的身后，是一脸肃穆、腰杆挺得笔直的忠叔。
他的身旁，是亲自前来道贺、脸上写满了感慨与欣赏的白敬棠老爷子。
杜建邦没有立刻进去。
他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那块在风雨中已经显得有些斑驳、蒙上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珍宝斋”金字牌匾。
这第一场京城风云，从他踏上绿皮火车的那一刻开始，到此刻他站在这里，以一个完胜者的姿态，宣告结束。
他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内心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缓缓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既熟悉又陌生的、沉重的雕花木门。
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进了这座本就该属于他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