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琮带着皇帝的支持与信任返回越王府,眉宇间的振奋之色尚未完全褪去,便已投入到更为繁杂的实务之中。皇帝那句“便宜行事”是天大的权柄,也是无形的枷锁,意味着他必须更快、更稳地将这“雷霆之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斗力,不容有失。他没有直接回越清苑,而是径直去了外书房,那里,影七、王府长史史谦、以及负责工坊营造的掌案工官方准早已肃立等候。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皇兄已准我全权负责神兵的制造。孤想筹建一座‘神机坊’,专司此物之研制与生产。”云琮开门见山,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地点就定在砺锋谷以东那片山地,地势隐蔽,且有水源。对外,便说是奉旨扩建皇家猎场工坊,研制新一代弓弩军械。”
他铺开一张粗略的地形图,指尖点在山谷中心:“影七,此事由你总揽。十日之内,清理场地,搭建外围营寨与基础工棚,一月之内,核心区域必须能够投入使用!所需民夫,从王府封邑及京营可靠辅兵中征调,所有人工钱加倍,但进入工区前需严查背景,入内后无令不得外出。警戒范围扩大至方圆五里,设置明哨、暗卡、巡逻队,擅闯者,无论身份,格杀勿论!”
“属下领命!”影七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已从影羽卫中遴选三百绝对忠诚之精锐,即刻便可开赴现场。定不负殿下重托!”
云琮目光转向史谦:“史长史,一应钱粮物资调配,由你统筹。所需木石、铁料、工具,优先从王府库藏和内帑拨付,若有不敷,凭孤手令,可直入将作监及少府库房支取,无需经过户部核验。账目单独列支,由你亲自掌管,每三日向孤禀报一次。”
史谦是云琮母族推荐来的老人,为人谨慎精明,闻言躬身道:“殿下放心,下官必当竭尽全力,确保物资供应无虞,账目清晰,绝无疏漏。”
最后,他看向方准,这位年过四旬的掌案工官,肤色黝黑,手指粗糙,是云琮从北狄边关工兵营中一手提拔起来的能吏。“方准,工坊具体营造,由你负责。这是王妃初步规划的区域内部分布图,”云琮将秦佳喻绘制的草图副本递给他,“务必严格按此图施工,尤其是隔离、防火、防爆要求,不得有丝毫更改!所需工匠,从将作监及各地军器监秘密征调,首要条件是家世清白、忠诚可靠、手艺精湛。入坊前,需立死契,并集中受训,明确保密条令。”
方准双手接过图纸,只是粗略一看,眼中便闪过惊异之色。那图纸上的区域划分、流线设计、防护措施,与他以往所见的任何工坊规制都大相径庭,却隐隐透出一种极高明、极严谨的布局理念。他肃然道:“末将领命!定严格按照王妃殿下图纸施工,确保工坊合用的同时,绝无安全隐患!”
“很好。”云琮负手而立,玄色王袍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诸位,神机坊所系,非止孤之前程,更是胤朝国运所系。望尔等同心戮力,若有差池……”他话语未尽,但那股凛冽的寒意已让在场众人心头一紧,齐齐躬身:“臣等必竭尽驽钝,万死不辞!”
安排完外围事宜,夜色已深。云琮这才拖着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回到越清苑。苑内灯火温暖,驱散了他一身寒气。秦佳喻并未安歇,仍在书案前对着几张画满复杂符号与结构的图纸凝神思索,炭笔在她指尖灵活转动。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云琮眼中未褪的血丝,轻轻放下笔:“殿下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云琮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将皇帝的支持和神机坊的初步安排简要告知。“……大体框架便是如此,具体内部规划,还需你来定夺。”他将方准看到草图时的反应也当作趣事说与她听。
秦佳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恢复认真。她铺开一张更为详尽的规划图,开始逐一解释:“殿下请看,这是我细化的方案。原料区设于下风口,依山壁开挖洞窟存储,恒温避光,尤其硫磺、硝石、木炭必须分库隔离,库房地面需铺设青砖防潮,墙壁以灰泥抹平,禁用任何木质结构……”
她指尖移动:“火药制备区是重中之重,我称之为‘静默区’。需完全密闭,仅留必要的通风管道且加装水幕除尘。所有工匠需穿着特制棉布工服,赤足或穿软底布鞋,禁用任何金属工具,连门闩都需用硬木或铜制。区域内划分多个独立小间,每间仅容一至两人操作,最大限度降低风险。”
“……装配区与试验区空间需开阔,地面夯实,四周建立厚土坯掩体,顶部可设轻质遮雨棚。测试时,人员皆需退入掩体后的观测洞内……”
她不仅规划了功能区域,还设计了物料流转通道、人员行走路线、废料处理坑,甚至考虑了工匠的居住区、膳食、饮水以及简单的医疗点,其思虑之周详,远超这个时代任何工坊的管理理念。云琮在一旁静静聆听,看着她专注而自信的侧脸,烛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与一种深沉的悸动。他的王妃,犹如一座掩藏在静谧湖面下的冰山,展露出的永远只是惊人才智的一角。
“至于最核心的研发区,”秦佳喻指向图纸中心一处被多重隔离带和内部影羽卫岗哨环绕的独立院落,“此地除殿下、我,以及未来可能挑选的极少数核心大匠外,任何人不得靠近。我将在此继续攻克技术上的难题。”她眉头微蹙,指着旁边几张画着复杂结构图的草稿,“目前最大的难关,一是炮管,需要兼具高强度、高韧性、耐高温骤变的特殊合金,现有已知材料皆难胜任;二是开花弹的引信,需要一种能精确控制燃烧时间,且不受湿度、震动影响的可靠机构。”
云琮看着她眼底因思虑过度而泛起的淡淡青色,心疼地揽住她的肩:“孤已下令,搜集天下奇铁异矿,不日便会送至府中供你研究。将作监所有关于金属冶炼的典籍、匠人,皆由你调遣询问。引信之难,我们一步一步来,不必急于一时。神机坊建成之前,你便在府中安心构思,需要什么,尽管告诉孤。”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最坚实的后盾。
翌日,太后的赏赐便送到了越王府。前来颁赏的是太后身边一位姓常的老太监,在宫中颇有体面,态度恭敬中带着宫中人特有的审慎与试探。
秦佳喻于正厅依礼接待,身着象征亲王妃身份的蹙金绣鸾纹常服,妆容得体,举止端庄雍容。她恭敬地聆听了太后懿旨,接过那品质上乘的血燕和名贵的苏合香,对慈宁宫的关怀表示感激,言辞温婉,滴水不漏。
“太后娘娘懿旨,王妃娘娘新婚燕尔,越王殿下又公务繁忙,嘱您好生将养,勿要劳神,保重凤体为要。”常公公微笑着传达太后的心意,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秦佳喻沉静的面容和那双独特的琥珀色眼眸,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是独守空闺的幽怨?还是对丈夫所从事神秘事务的知晓与担忧?
秦佳喻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一泓深潭,不起丝毫涟漪。她微微屈膝,语气温婉而不失分寸:“臣妾谢母后垂怜惦念,感激不尽。劳烦公公回禀母后,殿下待臣妾极好,府中诸事亦有史长史和下人打理,臣妾一切安好,请母后万万不必挂心。母后赏赐珍品,臣妾定当好生用之,精心调养,不负母后恩典。”
她回答得恰到好处,既充分表达了对太后的感激与尊敬,又丝毫不提云琮在忙什么,更未流露出一丝一毫与外界猜测相关的异常情绪,仿佛越王近日的忙碌与己无关,只是一心安于内宅。那常公公见她如此沉稳持重,应对得体,倒也挑不出任何错处,心中暗赞此女年纪虽轻,却气度不凡。又按照规矩寒暄慰问了几句,便带着满腹无功而返的审慎回宫复命去了。
待人走后,轻黛指挥着小丫鬟们将赏赐小心收库,这才凑到秦佳喻身边,压低声音道:“王妃,太后娘娘这赏赐,怕是……也有试探之意呢。宫里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秦佳喻淡淡一笑,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初绽的玉兰,语气平静无波:“宫中行事,向来如此,赏罚皆有其意。我们只需谨守本分,行止无错,便是最好的应对。” 她转过身,目光已重新投向书房方向,“至于风声,殿下自有安排,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便好。” 太后的关怀她心领,但眼下,书桌上那些未完成的炮管结构图和引信原理图,远比后宫莫测的心思更值得她投入精力。
就在神机坊于京郊山谷中打下第一根桩基的同时,影七对永昌号的调查,在经历了数日看似停滞不前的僵局后,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然而这曙光却带着一丝血腥气。
那名与化名“陈三”的探子接触的王管事,行事愈发谨慎,几乎抓不到任何把柄。然而,负责监视的影卫发现,王管事每隔三两日,总会以巡查商铺为名,在傍晚时分前往西市一家名为“胡杨醉”的胡商酒肆小坐片刻,看似饮酒,实则更像是一种固定的接头习惯。
就在前夜,王管事的马车再次前往“胡杨醉”。然而,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与另一辆看似运载着皮革的货运马车发生了轻微的刮蹭。这本是京城每日都在上演的小意外,双方车夫下车交涉,言语间似乎还有些争执。但奉命在远处制高点监视的影卫,借助特制的千里镜,清晰地看到,在那短暂而混乱的接触中,王管事那名看似憨厚的车夫,以极其迅捷隐蔽的手法,从对方车夫手中接过了一个小小的、用褐色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随即塞入了自己的靴筒。
“他们非常狡猾,选择在视线不佳的傍晚,利用意外事件掩护,交接过程不到一息,动作娴熟老练,绝非生手。”影七向云琮汇报时,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与凝重,“我们立刻分头跟踪。王管事的马车按计划去了酒肆,停留约一炷香后返回永昌号。而那辆货运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后,最终驶入了……平阳侯府后街的一处不起眼的侧门!”
“平阳侯府?”云琮眼中寒光骤现,如同冰刃出鞘。平阳侯世子通敌北狄,已被查处,侯府虽因老侯爷当年的功勋暂未夺爵,但也已是门庭冷落,府中之人理应夹起尾巴做人,避嫌尚且不及,怎会与可能关联赫连朔的永昌号管事有如此隐秘的往来?这绝非寻常!
“查!给孤彻查这辆马车的来历,查平阳侯府现在是谁在主事,府中还有哪些人与外界有异常接触!重点查他们与永昌号,与西域胡商,到底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瓜葛!”云琮立刻下令,声音冷冽。他敏锐地感觉到,平阳侯府这条看似无关的暗线,或许正是一条绕过永昌号明面防御,直击其背后隐藏网络的捷径。赫连朔在京城编织的关系网,其复杂和隐蔽程度,似乎远超最初的预估。
然而,就在影七加派人手,准备对平阳侯府和那辆货运马车进行深入调查时,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那名与王管事接过头的货运马车夫,在次日清晨被人发现溺毙在城西的一条臭水沟里,官府初步认定是失足落水。灭口!如此迅速而狠辣的灭口,无疑印证了这条线索的重要性,也预示着对手的警觉与凶残。水面下的斗争,陡然变得更加激烈和危险。
苍国皇宫,万籁俱寂的深夜。苍珏独自坐在御书房内,案头仅有一盏孤灯,映照着他俊美却深沉的面容。他刚刚阅毕来自胤朝的最新密报,上面详细描述了越王云琮如何雷厉风行地筹建新工坊,以及胤朝皇帝云霄对此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几乎不加限制的支持态度。
“新工坊……”苍珏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在密报上轻轻划过,“看来云琮是打算将这‘雷霆之威’,从试验阶段推向规模化、正规化的生产了。能让云霄如此放心投入,甚至不惜压下朝中所有异议,这东西的价值,恐怕比孤最初预想的还要惊人。” 他对那位始终隐匿在越王府深处、被密报模糊地称为“能人”的幕后主导者,好奇心已攀升至顶点。究竟是怎样的惊世之才,才能让云琮如此珍视和保护,让云霄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
他沉思良久,眸中精光闪烁,最终提笔,在一张特制的薄绢上写下新的指令:“设法,从将作监调往神机坊的匠人名录,或者其大规模采购的物料清单上,寻找蛛丝马迹,推断此物可能的方向与进展。注意,手段务必干净隐蔽,宁可一无所获,亦不可引起越王丝毫警觉。”
而在胤朝京城,关于越王“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的微弱议论,在皇帝明确的支持和越王府强硬的姿态下,并未能在明面上掀起太大风浪。但暗地里的窥探与暗流却从未停止。无数双眼睛,或出于好奇,或源于忌惮,或隐藏着贪婪,都聚焦在了那座正在京郊山野中悄然崛起的“神机坊”上。工地上日夜不停的声响、频繁往来的神秘车队、以及那森严到令人窒息的警戒,都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各方势力的目光。所有人都隐隐预感到,一股足以颠覆现有格局、改变整个时代走向的力量,正在那重重守卫之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孕育、滋生。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席卷天下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积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