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尘埃与过往气息的寂静，笼罩着贝尔顿公寓307房间。窗外远处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和良好的隔断模糊成一片沉闷的背景噪音，反而更加凸显了室内的绝对安静。
林皓瘫在柔软的沙发里，许久未能动弹。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处的阵阵抽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叶怀明未婚妻那震惊悲痛的面容、照片上两人幸福的笑靥、以及这间弥漫着主人气息却已物是人非的房间，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带来一种沉重而荒谬的不真实感。
他像一个闯入精密戏剧舞台的蹩脚演员，手足无措，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剧本和目光。
但身体的痛苦是真实的。失血的眩晕和伤口感染带来的高热正在持续侵蚀他。他不能再沉湎于这虚无的情绪中。
必须处理伤口。
他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客厅连接着一个不大的卧室和一个小小的盥洗室。他踉跄着走进盥洗室，拧开水龙头。出乎意料，竟然还有冷水流出，虽然水流细小冰凉。
他看向镜子。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沾满干涸泥污和血渍的脸，头发纠结，眼神因为高烧和疲惫而显得浑浊而空洞，嘴唇干裂出血。唯有那双眼睛的轮廓，在极度狼狈之下，似乎……似乎真的与照片上的叶怀明有那么一两分隐约的相似？
是因为这模糊的相似，加上重伤的狼狈，才让那个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女人产生了致命的误认吗？
林皓不敢深想下去。他低下头，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搓洗脸颊和双手，刺骨的寒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腹部的包扎，伤口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红肿发热，边缘甚至有淡黄色的脓液渗出。
他在盥洗室的储物柜里翻找，幸运地找到了一些基础的医疗用品，纱布、绷带、一瓶未开封的碘伏，甚至还有一小盒过了期的磺胺粉。这显然是叶怀明为自己可能受伤而准备的，如今却便宜了他。
忍着剧痛，他用碘伏仔细清洗伤口，那刺痛几乎让他晕厥。然后撒上磺胺粉，用干净的纱布和绷带重新紧紧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喘了许久。
回到客厅，他在厨房找到一个玻璃杯，接了点冷水喝下，又搜寻了一下食物。橱柜里只有一些早已硬得如同石头的饼干和一小罐同样过期的奶粉。聊胜于无。他掰下一小块饼干，用冷水泡软，艰难地吞咽下去。
体力稍微恢复了一点点，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头晕眼花。高烧似乎也因为简单的处理和冷水的刺激而暂时退下去一点，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房间暂时安全，但绝非久留之地。那个女人的误认能持续多久？她会不会再次前来？一旦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很可能会发现破绽。更何况，76号和那些神秘的搜索者绝不会停止搜捕，租界也并非绝对安全的天堂。
他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尽快找到下一步的方向。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书架上。叶怀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选择这里作为安全屋，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除了那卷胶卷，是否还有别的信息？
他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些书籍的脊背。文学、历史、哲学、还有一些工程和无线电方面的专业书籍，符合叶怀明明面上的工程师身份。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又仔细检查了书桌的抽屉。里面是些文具、信纸、邮票，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账单和收据，时间都停留在数月以前。
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不甘心，几乎是凭借一种直觉，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放着叶怀明和未婚妻合影的银质相框。
他拿起相框，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银边。照片上的两人笑得如此幸福，刺痛着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想打开相框的后盖，看看照片后面是否有什么，这是一种常见的藏匿信息的手段。
然而，相框的后盖似乎被卡得很紧，或者有什么机关。他稍微用力，竟没能掰开。
他皱了皱眉，将相框拿到灯下仔细查看。终于，在相框底座的侧面，他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装饰花纹融为一体的凹陷小孔。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相框！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拿起桌上一根回形针，捋直后，小心翼翼地插入那个小孔中。
轻轻一捅。
“咔”的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相框的底座竟然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面，没有纸条，没有微缩胶卷，只有一把非常小的、黄铜色的、造型奇特的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徽记，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
又一把钥匙？！
林皓拿起这把小钥匙，眉头紧锁。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它指向哪里？叶怀明如此隐秘地藏起它，必然至关重要。
然而，没有任何提示，没有任何地址或线索。只有一把孤零零的、不知用途的钥匙。
这比他找不到任何线索更让人感到 frustrate（挫败）和不安。仿佛答案就在眼前，却隔着一层无法戳破的迷雾。
他疲惫地坐回沙发，将那把小钥匙和之前叶怀明未婚妻给的那把公寓钥匙并排放在掌心。两把钥匙，一把让他进入了这个安全屋，另一把，却指向一个未知的谜团。
接下来该怎么办？守着这个即将可能暴露的安全屋？还是带着这两把钥匙，再次投入外面的危险世界？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被他放在茶几上的、那个银质相框的正面。
照片……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刚才他全部注意力都在打开暗格上，没有仔细看照片本身。此刻，在台灯的光线下，他忽然发现，照片上叶怀明未婚妻所站位置的背景，那片公园的湖面倒影里，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不属于景物的、长方形的深色轮廓！
那是什么？
他立刻拿起相框，凑到台灯下，极力仔细地辨认。
由于是黑白照片，又是背景倒影，极其模糊不清。但那轮廓……隐隐约约，像是一个……建筑物的一角？而且那建筑物的样式……
林皓的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一个画面！
外滩！万国建筑群！那个轮廓的风格，很像外滩某栋大楼的顶部！
叶怀明在照片的背景倒影里，隐藏了一栋外滩建筑的图像？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把神秘的小钥匙，和这栋建筑有关？
可外滩建筑那么多，是哪一栋？这线索依旧模糊得如同大海捞针！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仅是由于伤势，更是因为这如同解密游戏般一环扣一环、却始终隔着一层的线索。叶怀明到底布下了一个多么复杂的局？
他背靠着沙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外滩那些建筑的轮廓。海关大楼？汇丰银行？和平饭店？……似乎都有些像，又似乎都不是。
等等……
他猛地睁开眼，再次拿起那把神秘的小钥匙，仔细看着钥匙柄上那个模糊的“眼睛”徽记。
这个徽记……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现实里，而是在……那卷胶卷里？！
他猛地想起来了！在拍摄那份日军秘密协议文件的某一页角落，似乎有一个不起眼的水印徽记，因为拍摄角度和光线问题非常模糊，但他当时扫过一眼，有点印象！那个水印的形状……似乎就是一只抽象的眼睛！
难道这把钥匙，和那份日军协议有关？和胶卷里的秘密有关？
而藏有钥匙的相框背景里，又指向了外滩的某栋建筑……
外滩……日军协议……眼睛徽记……
无数的线索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像，却始终差那么一点关键的联系。
就在他冥思苦想，几乎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时！
“咚……咚咚……”
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清晰、平稳、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般狠狠敲击在林皓的心脏上！
谁？
他的身体瞬间僵直，全身血液几乎凝固！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胸口藏匿的胶卷和那两把钥匙，另一只手则紧紧攥住了口袋里那把唯一的“武器”——苏小姐给的钥匙，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
然后，再次响起。
“咚……咚咚……”
节奏依旧平稳，带着一种礼貌却不容拒绝的意味。
是那个未婚妻去而复返？还是公寓的管理员？亦或是……追查至此的敌人？！
林皓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柚木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外面的不速之客。
冷汗，顺着他的脊柱缓缓滑落。
房间内，刚刚获得片刻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空气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系统能量恢复至20%……检测到外部威胁逼近……建议宿主保持绝对静止……分析敲门声模式……模式识别中……】
系统的提示音，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不确定性。
门外的访客，耐心地等待着。
而门内的林皓，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再次被逼到了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