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掠过石棚边缘,陈浔的脚步在半埋的尸体前停下。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蹲下,右手从腰间抽出青冥剑,剑尖轻挑火堆余烬,左手则稳稳探向那具青衫客僵冷的手掌。
指尖触到信封时,纸面尚存一丝温热,火漆未干,封口完整。他不动声色地将信抽出,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死者的最后一息秘密。
澹台静靠在岩壁上,呼吸平稳,却忽然抬手按住心口。她虽目不能视,但神识如网,已察觉陈浔的气息凝滞了一瞬。
“有东西。”她说。
陈浔不答,只将信纸凑近火焰。火舌舔上火漆,瞬间熔化,发出细微“嗤”响。信纸正面字迹浮现,墨黑如血:
**“若圣女逃至平安镇,启动双生咒后,带她的尸体回天下山。”**
陈浔瞳孔骤缩,指节猛然收紧,几乎要将信揉碎。
尸体、带回、天下山——不是活捉,不是劝返,是尸首。
他喉间滚过一声低哼,像是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雷霆。手中的信纸被甩入火堆,烈焰腾起,烧得噼啪作响。
可就在火焰转为青白之际,灰烬中竟浮出另一行字,幽光微闪,似由骨血写就:
**“双生咒解除方法,杀施咒者。”**
陈浔猛地伸手,竟不顾灼痛,从火中抢出尚未燃尽的残角。焦黑纸片在他掌心颤抖,那句话像钉子般扎进眼底。
他盯着它,一动不动。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原本凌厉的眉峰此刻沉得如同压着千钧之石。他没有怒吼,没有拔剑,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浅。
澹台静缓缓起身,摸索着向前一步,指尖触及他的手腕。
那一瞬,她顿住了。
陈浔的脉搏跳得极乱,却不狂躁,而是像一把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会断,也随时能射出致命一箭。
“是谁?”她问,声音很轻,却穿透风沙。
陈浔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三个字吐得缓慢而沉重:
“你父亲。”
空气仿佛被抽空。
澹台静身形微晃,却没有后退。她站在原地,双手垂落,指尖微微颤动,像是在确认这句话是否真实。
片刻后,她低声笑了,笑声极淡,近乎无声。
“原来是他……”她说,“二十年前把我推出天下山的人,也是他。”
她抬起头,蒙眼绸带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仿佛感知到了什么遥远的记忆。
“我记得那天的雨很大。他说‘你若留下,必死’,然后亲手剜去我的双眼,又在我血脉里种下禁术。我以为那是为了护我……原来,是为了锁住我。”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从深渊里捞上来,带着锈蚀的重量。
陈浔仍跪坐在火堆旁,手中攥着那片焦纸。他知道,此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刀刃,割开她最后一点幻想。
但他更知道,有些真相,必须由他来劈开。
“这咒,是你父亲设的。”他说,“只有杀了他,才能解。”
澹台静沉默良久,忽然抬手,指尖抚过自己颈侧,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痕,细如发丝,却是当年血脉被强行改写的印记。
“他曾说,双生咒是长生一族最古老的誓约,唯有真心相守者方可共承。”她喃喃道,“可现在我才明白,它是枷锁,是监视,是防止圣女逃离的刑具。”
她停顿片刻,转向陈浔的方向:“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浔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他不怕你逃,也不怕你死。他怕的是你和我活着。”
澹台静嘴角再次泛起一丝苦笑。
“因为我若与你同行,便意味着族规可破,血脉可逆,传承可弃。”她缓缓坐下,背靠岩壁,“而他,正是那个亲手写下这些规矩的人。”
风卷着沙粒打在石棚上,簌簌作响。
两人之间陷入寂静,不是无话,而是话已到了尽头,再往前,便是悬崖。
陈浔低头看着手中的残纸,火光早已熄灭,只剩余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平安镇的老屋,父亲曾在梁上刻字:“宁负天命,不负本心。”
那时他不懂,如今却懂了。
有些人披着守护之名,行的却是囚禁之事;有些血脉冠以神圣之名,内里却是腐烂的根。
他慢慢松开手,任那焦纸飘落火堆,化为灰烬。
然后,他抽出青冥剑,剑身横于膝上,用布条一圈圈缠绕剑柄。方才攀爬沙坡时,血已浸透布料,剑柄湿滑难握。
澹台静听着他的动作,轻声问:“你还打算去情石洞吗?”
“去。”他说,“但现在不是为了解蛊。”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证明。”他抬头,目光穿过夜雾,“有人以为用一道咒就能定人生死,用一纸令就能掌控命运。我要让他知道,错了。”
澹台静没再说话,只是将蒙眼绸带重新系紧,手指打了两个结,比以往更牢。
她不是要遮住眼睛,而是要斩断过往。
陈浔站起身,拍去衣上沙尘,将青冥剑插回腰间。他走到她身边,俯身欲背她。
“不用。”她抬手拦住,“让我自己走一段。”
他迟疑片刻,点头。
两人并肩立于石棚之外,面前是茫茫沙野,远处孤峰隐现轮廓,如同沉睡的巨兽。
他们没有再提天下山,也没有谈未来。那些事,此刻说不得,也不能说。
澹台静忽然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
“你记得货郎给你的通行令吗?”她问。
陈浔一怔,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木牌。背面刻着一行小字,他曾以为只是标记,从未细看。
“念给我听。”她说。
他低头辨认,声音低沉:“**七月廿三,子时三刻,西门启钥,持令者入。**”
澹台静呼吸微滞。
“这不是通行令。”她缓缓道,“这是命令。日期是三天后,时间是子时三刻——正好是情石洞开启后的半个时辰。”
陈浔眼神一凛。
“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等我们进洞,耗尽心力解蛊,他们就在那一刻打开西门,接应……或者围杀。”
澹台静点头:“天下山的西门,百年未开。除非有长老会首亲自下令。”
“你父亲。”陈浔接道。
两人对视,虽一人盲眼,一人沉默,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意。
这不是逃亡,也不是追寻。
这是反扑的开始。
陈浔重新将木牌收好,转身走向火堆残烬,用剑尖拨开灰土,找到一块未燃尽的信角。他将其拾起,贴身藏入怀中。
不是留证,而是祭品。
将来有一天,他会把这块灰烬放在那个人的坟前,告诉他:你设下的局,终由你最不愿看到的人打破。
澹台静站在原地,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唇边。那里曾被陈浔用棉布盖过,也曾接过一碗热姜汤。
她没再问是否还愿带她走。
因为她知道,他已经用七年光阴给出了答案。
风渐止,星河低垂。
陈浔背起她,这一次,动作依旧稳健,却多了一份不同以往的沉重。
不是负担,是誓约。
他们迈步前行,脚印深深浅浅,踩在沙地上,也踩在命运的裂痕之上。
十步之后,澹台静忽然在他背上轻声道:
“如果那一天到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