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窗台上,那盆新换的茉莉开得正盛,细碎的白花瓣沾着晨露,像撒了把星星。万贞儿坐在妆台前,由小莲给她绾发,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妆盒里那枚银质的梅花簪——这是小灵儿去年生辰时送她的,簪头的梅花雕刻得栩栩如生,是小灵儿攒了三个月月钱,请宫外的老银匠打的。
“娘娘,那盒点心真的就这么藏着?”小莲把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插进她发间,语气里满是不忿,“林昭仪分明是没安好心,就该拿去找陛下评理!”
万贞儿对着铜镜照了照,抬手把步摇取下来,换了支素银的流苏簪:“评理?拿什么评理?”她转头看向床底的方向,锦盒就藏在最深处,上面压着两床厚重的棉被,“没有实证,空口白牙说她下毒,反倒显得我斤斤计较。再说,”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清明,“这宫里的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她背后若是没人撑腰,刚入宫的小主,敢动这样的心思?”
小莲撇撇嘴,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小灵儿轻快的脚步声。她手里捧着件月白色的宫装进来,脸上带着笑:“娘娘,您瞧这件新做的衣裳,用的是苏州新贡的软罗,穿上准保舒服。”
万贞儿接过衣裳,指尖拂过上面绣着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是小灵儿趁着夜里缝的。“你的手还疼吗?”她忽然问——前日小灵儿给她煎药时,不小心被药罐烫了手背,起了好大一个燎泡。
小灵儿慌忙把手背往后藏:“早好了!娘娘别惦记着这点小事。”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奴婢方才去内务府领胭脂,听见林昭仪宫里的小太监在偷偷打听,说三日后的赏花宴,皇后娘娘要亲自去呢。”
万贞儿捏着衣裳的手顿了顿:“知道了。”她把衣裳递给小莲,“叠好收起来吧,赏花宴穿这件正好。”
三日后,阳光明媚,御花园中繁花似锦,香气扑鼻。沿着蜿蜒的长廊两侧,摆放着数十盆盛开的牡丹,姚黄魏紫交相辉映,花朵硕大而娇艳,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引得蜂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流连忘返。
各宫的嫔妃们也都盛装打扮,身着五彩斑斓的华服,争奇斗艳。然而,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唯有万贞儿与众不同。她依旧身着那身月白色的宫装,衣袂飘飘,宛如仙子下凡。她的鬓边簪着一支洁白的茉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素净而高雅,宛如一株临水的兰草,清新脱俗。
万贞儿刚刚在廊下的石凳上轻轻坐下,便看到林昭仪带着一群宫女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林昭仪身着一件水绿色的纱裙,裙摆上绣着精美的玉兰花图案,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仿佛微风吹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她的鬓边斜插着一支珍珠步摇,每走一步,珠翠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仙乐一般,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与周围的牡丹相比,林昭仪的美丽更加耀眼夺目,令人难以忽视。
“贵妃娘娘安好。”林昭仪面带微笑,轻声说道。她缓缓地福了福身,动作优雅大方,尽显宫廷女子的端庄之态。
在她身后,一名宫女恭敬地捧着一个描金的白瓷碟,碟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八块杏仁酥。这些杏仁酥制作得十分精致,层层起酥,边缘还撒上了一层细细的白糖,宛如艺术品一般。
林昭仪微笑着对万贞儿说道:“臣妾近日新学了做杏仁酥的手艺,特意做了一些,想请娘娘品尝一下,不知是否合娘娘的口味。”
万贞儿见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她正准备伸手去接过那精美的白瓷碟,然而就在这时,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哎哟!”小灵儿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仿佛受到了惊吓。只见她一个踉跄,像是被石凳腿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
这一扑正巧撞在了林昭仪的胳膊上,林昭仪猝不及防,手一抖,那原本稳稳端着的白瓷碟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刹那间,瓷碟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刺耳。那八块原本精致的杏仁酥也随着瓷碟的破裂而散落一地,有的还滚进了旁边的花丛里,沾上了些许泥土。
“你这宫女!”林昭仪气得声音都抖了,水绿色的裙摆被酥饼碎屑沾了好几处,“竟敢冲撞本宫!来人,给我拖下去掌嘴!”
小灵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发颤:“奴婢不是故意的!方才看见花丛里窜出只老鼠,黑黢黢的好大一只,吓了一跳才没站稳……”她说着,偷偷抬眼瞥了林昭仪一眼,见她脸色青白交加,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正是她和万贞儿事先想好的法子,既不用真的吃那酥饼,又能探探对方的反应。
周围的嫔妃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说小灵儿不懂规矩的,也有劝林昭仪消气的,场面一时有些混乱。万贞儿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所有人听见:“不过是些点心,昭仪不必动气。”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地上的酥饼,却在瞥见其中一块滚到吴皇后脚边时,微微一顿。吴皇后正坐在不远处的凉棚下,手里摇着把团扇,见酥饼滚过来,裙摆看似不经意地一动,鞋尖却悄悄碾了碾那块饼,像是要把什么痕迹抹去。
万贞儿心里了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林昭仪还在气头上,听万贞儿这么说,反倒更不服气了:“贵妃娘娘这话就偏心了!她一个卑贱的宫女,冲撞主子,若是不严惩,往后宫里的规矩还怎么立?”
“规矩自然要立。”万贞儿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林昭仪身上,语气忽然变得随意,像拉家常似的,“说起来,昭仪刚入宫时,陛下还跟我提过,说你父亲是江南有名的盐商,家里的生意做得极大。”
林昭仪一愣,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含糊道:“不过是些小生意,让陛下见笑了。”
“小生意可做不出昭仪这身行头。”万贞儿指了指她鬓边的珍珠步摇,“这东珠圆润饱满,怕是得要几十两银子一颗吧?”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前几日江南巡盐御史递了奏折,说今年的新盐成色极好,价钱也比往年高了三成,想来昭仪家里也得了不少益处吧?”
这话一出,林昭仪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父亲的确靠私盐发家,去年还因为囤积居奇被巡盐御史查过,是吴皇后让表兄在江南压下了这事,才没捅到京城来。万贞儿此刻提起,分明是敲山震虎,让她知道自己的底细早就被摸透了。
“娘娘……娘娘说笑了……”林昭仪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手里的帕子被攥得皱巴巴的,“臣妾家里的事,臣妾不大清楚……”
“哦?是吗?”万贞儿微微一笑,“或许是我记错了。毕竟江南的盐务,向来是朝廷的大事,若是真有什么不妥,陛下和内阁大臣们,总会查清楚的。”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像块石头砸在林昭仪心上。她知道,万贞儿这是在警告她——若是再不安分,江南的那些事,随时可能被翻出来。
周围的嫔妃们也听出了不对劲,都识趣地闭了嘴。凉棚下的吴皇后摇着团扇的手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林昭仪再也没了刚才的气焰,讪讪地说了句“臣妾身子不适,先告退了”,便带着宫女匆匆离开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万贞儿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赏花宴散后,小莲扶着万贞儿往回走,紫藤花落在她们身上,像铺了层紫雪。“娘娘,您方才那番话,可把林昭仪吓坏了!”小莲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兴奋,“依我看,那林昭仪定是受了皇后指使,不然她刚入宫,哪敢这么大胆子动手?”
万贞儿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紫藤花,花瓣柔软,带着淡淡的香气。“是谁指使不重要。”她轻声道,指尖轻轻捻碎了花瓣,“重要的是,她们急了。”
“急了?”小莲不解。
“是啊,急了。”万贞儿望着远处的宫墙,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墙影拉得很长,“她们急着想要扳倒我,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这说明,她们已经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她忽然想起刚入宫时,太皇太后跟她说过的话:“宫里的争斗,就像下棋,越是急着吃子的人,越容易露出破绽。你要做的,不是跟着她们的步子走,而是守住自己的棋路,等着她们出错。”
那时她还不懂,总想着息事宁人,可冷院的雪、暗夜里的算计,让她慢慢明白,退让换不来安稳,唯有守住自己的底线,才能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
“小莲,”万贞儿忽然道,“你去一趟太皇太后宫里,就说我前几日得了些上好的龙井,想请她老人家明日过来尝尝。”
小莲眼睛一亮:“娘娘是想……”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什么风浪没见过?”万贞儿笑了笑,“有些事,让她老人家给掌掌眼,总没错的。”
回到永寿宫时,小灵儿正在廊下等着,手里捧着个小包袱。见她们回来,忙迎上去:“娘娘,您看我从花丛里捡了什么?”
她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块沾了泥土的杏仁酥,正是方才林昭仪掉在地上的。“奴婢趁人不注意,捡了几块回来。”小灵儿压低声音,“您闻闻,这上面是不是有股怪味?”
万贞儿拿起一块,放在鼻尖轻嗅。除了杏仁的香味,果然还有一丝极淡的苦腥味,和那日锦盒里的毒点心味道有些相似,只是淡了许多,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
“看来,她们是学乖了,不敢用烈性毒药,改用这种慢性的了。”万贞儿把酥饼放回包袱里,“包好,和之前那盒点心放在一起。”
小灵儿应是,又道:“奴婢刚才听林昭仪宫里的宫女说,皇后娘娘午后让人给林昭仪送了盒胭脂,两人在屋里说了好一阵子话呢。”
“意料之中。”万贞儿走到窗前,看着天边的晚霞,“吴皇后想借林昭仪的手除掉我,林昭仪想借着皇后的势往上爬,她们各取所需,倒也算是‘同心协力’。”
只是她们忘了,这宫里的联盟,从来都是脆弱的。一旦有了裂痕,就会像这紫藤花一样,风一吹就落。
晚膳时,朱见深来了,手里还拿着本新画的《御花园景致图》。“贞儿你看,这上面的紫藤花,画得像不像今日廊下的那片?”他指着画中的景致,眼里满是笑意。
万贞儿接过画,细细看着:“陛下画得真好,连花瓣上的露珠都画出来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赏花宴上,林昭仪给臣妾送了杏仁酥,被小灵儿不小心撞翻了,臣妾还罚了小灵儿呢。”
朱见深一愣:“罚她做什么?不过是些点心罢了。”
“宫里的规矩不能坏。”万贞儿笑了笑,“不过林昭仪倒是个心灵手巧的,那杏仁酥做得精致,就是……”她故意顿了顿,“闻着似乎有点怪味,像是放了什么东西。”
朱见深的脸色沉了沉:“哦?有这事?”
“许是臣妾闻错了。”万贞儿轻轻摇了摇头,“毕竟昭仪刚入宫,想来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她知道,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以朱见深的聪慧,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朱见深没再多问,只是把画放在案上,握住她的手:“往后若是再有人给你送吃食,让小莲她们先验验。宫里人多眼杂,总得小心些。”
万贞儿点点头,靠在他肩上。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暖而安稳。
她知道,这场试探只是开始。吴皇后和林昭仪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路,或许会更难走。但她不怕,就像当年在冷院,她和朱见深能靠着半块窝头熬过寒冬一样,如今他们并肩而立,再大的风浪,也总能撑过去。
夜渐深,永寿宫的灯还亮着。案上的《御花园景致图》旁,放着那包捡回来的杏仁酥,像一颗无声的棋子,预示着这场宫闱博弈,才刚刚进入中盘。而万贞儿知道,她的棋路,才刚刚开始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