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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天还蒙着层青灰色,婉兰已提着食盒往御书房去。盒里是刚炖好的百合莲子羹,她记得朱见深昨日夜里咳嗽了两声,想着这羹能润润喉。

刚过月华门,就见张氏带着宫女往长春宫去,想是去给万贵妃(巧儿)请安。她穿了身水绿色宫装,鬓边簪着支赤金步摇,走在路上步步生姿,比起昨日的局促,多了几分得宠后的从容。

“婉兰姑娘。”张氏看见她,停下脚步,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这是给陛下送早膳?”

婉兰屈膝行礼:“回张才人,是。”

“陛下昨晚歇得可好?”张氏拨了拨步摇,声音柔婉,“臣妾笨手笨脚的,怕是没伺候好。”

“陛下歇得安稳,张才人不必挂心。”婉兰答得滴水不漏,既没攀附,也没疏离。

张氏笑了笑,没再多问,带着宫女往前行了。婉兰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眼御书房的方向,眼神里的志在必得,像初春枝头的嫩芽,藏不住地往外冒。

进了御书房,朱见深已坐在案前,手里捏着本《论语》,却没看进去,指尖在书页上反复摩挲着“父母在,不远游”那句。婉兰将莲子羹盛出来,轻声道:“陛下,喝点羹吧,润润喉。”

朱见深抬眼,接过玉碗,舀了一勺慢慢喝着:“昨日让你回去得晚了,没歇好?”

“奴婢不困。”婉兰垂首研墨,“陛下今日要批的奏折,李德全公公已按轻重分好了。”

朱见深“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心里微动。他知道昨夜她回去定是辗转难眠,这宫里的人,谁不是揣着心事过日子?

“太后今早派人来,说巳时要在慈宁宫设家宴,让新晋的嫔妃们都去陪衬。”朱见深放下玉碗,语气里带着无奈,“又是催子嗣的由头。”

婉兰握着墨锭的手紧了紧:“陛下若不想去,李德全公公或能寻个由头……”

“躲不过的。”朱见深打断她,苦笑一声,“太后说了,这是家宴,不谈朝政,只说家常。可这‘家常’,不就是盯着谁的肚子能争气吗?”

婉兰没再接话,只是将研好的墨推得更近了些。她知道他心里的苦——身为帝王,连婚姻子嗣都成了朝政的一部分,连片刻的自在都要偷来。

巳时刚到,慈宁宫已摆开了宴席。太后坐在上首,朱见深陪在左侧,万贵妃(巧儿)立于右侧,眉眼含笑地招呼着新晋的嫔妃们。周氏、张氏、李氏、岳氏等人按位份坐下,一个个屏声静气,连夹菜都小心翼翼。

“都别拘束,”太后端起茶盏,笑意温和,“就当在自个儿家里,多吃点。”她说着,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张氏身上,“张才人昨日伺候陛下,瞧着精神不错,可得好好把握。”

张氏脸颊一红,起身福礼:“谢太后关怀,臣妾省得。”

太后又看向李氏:“李才人炖的汤好,往后多给陛下补补,身子养好了,才能……”话没说完,却已点明了意思。

李氏脸更红,低着头小声应“是”。

周氏和岳氏也被太后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多读书给陛下解闷”“打理好御花园让陛下舒心”,句句都绕不开“承宠”二字。

朱见深坐在那里,听着太后的话,手里的银箸半天没动一下。婉兰作为侍立宫女站在他身后,见他指尖泛白,便悄悄往他杯里添了些温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陛下,喝点水。”

朱见深侧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的紧绷松了些,端起茶杯抿了口。

宴席过半,太后忽然对万贵妃(巧儿)道:“贵妃,你是后宫之主,得多提点她们。尤其是这子嗣大事,可得上点心。”

万贵妃(巧儿)屈膝应道:“臣妾省得。近日已让太医给各位妹妹诊脉,调理身子,只盼着能早日有好消息。”

“还是贵妃想得周到。”太后满意点头,又看向朱见深,“陛下也得努努力,别总埋在奏折里,该歇着的时候就得歇着。”

朱见深勉强笑了笑:“儿臣听母后的。”

宴席散后,朱见深回到御书房,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将披风扔在椅上,烦躁地踱着步:“努努力?她当这是种地吗?播了种就能有收成?”

婉兰上前,捡起披风叠好:“陛下息怒,太后也是盼孙心切。”

“盼孙心切就能不顾朕的心意?”朱见深猛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们一个个盯着朕,像盯着块能结果的地,只有你……”他话没说完,却已让婉兰心头一震。

她慌忙低下头:“陛下言重了,奴婢只是……只是做分内之事。”

朱见深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叹了口气:“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他走到案前,拿起一本奏折,却没看,“今晚……你说翻谁的牌子好?”

婉兰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她想了想,轻声道:“陛下心里定有主意。”

“朕想听你的。”朱见深的目光带着些微的期盼。

婉兰的心跳得厉害,指尖绞着帕子:“周才人知书达理,能陪陛下说说话;李才人性子温和,能让陛下松快些;岳才人打理御花园辛苦,陛下若去看看,也是体恤……”她把每个人的好处都说了,独独没提自己。

朱见深看着她小心翼翼措辞的样子,忽然笑了:“你呀,总是想周全所有人。”他拿起绿头牌,翻了“周才人”,“就她吧,正好跟她聊聊《论语》。”

婉兰松了口气,躬身道:“奴婢这就去告诉李德全。”

她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朱见深在身后说:“婉兰,等她们都有了子嗣,朕就带你去圆明园住些日子,那里的荷花开得好。”

婉兰的脚步顿住,眼眶忽然一热。她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御书房外,阳光正好,洒在金砖上泛着暖光。婉兰抬手抹了抹眼角,心里清楚,这承诺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可此刻听着,却像喝了蜜似的,甜得能冲淡所有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太多,能在他身边,看他批奏折,听他说心事,偶尔得他一句惦记,已是这深宫里最大的幸运。至于未来……就像御花园里的花,该开的时候总会开,急不得,也强求不得。

而案后的朱见深,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指尖摩挲着那块“周才人”的绿头牌,忽然觉得,比起那些迫不得已的“开枝散叶”,御书房里这片刻的安宁,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只是这心思,终究只能藏在心底,像砚池里的墨,浓得化不开,却又不能泼洒出来。

周才人接到传召时,正在灯下临摹《兰亭集序》。宣纸上的“永和九年”四个字刚写了一半,她放下笔,指尖在微凉的宣纸上轻轻按了按——原以为至少要等上半月,没想到陛下竟这么快就翻了她的牌子。

“姑娘,快梳妆吧,李德全公公在外等着呢。”贴身宫女喜滋滋地捧过一件藕荷色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是前几日陛下赏的料子。

周氏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自己眉眼清秀,只是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对宫女道:“不用太张扬,就戴那支珍珠簪吧。”

来到御书房时,朱见深正站在窗前看月。月光洒在他明黄的常服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少了些白日里的威严,多了几分落寞。周氏轻手轻脚走上前,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朱见深转过身,笑道:“来了?坐吧,朕让婉兰备了些点心。”

案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还有一壶温热的梅子酒。婉兰正站在案边布菜,见周氏进来,便福了福身,安静地退到一旁。

“白日里太后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朱见深给她倒了杯酒,“家宴上的话,多半是场面话。”

周氏接过酒杯,指尖微颤:“臣妾明白,太后也是为了皇家好。”

“你明白就好。”朱见深抿了口酒,目光落在她临摹的字上,“方才看你在练字?”

“是,闲来无事,练练字打发时间。”周氏说起书法,眼里便有了光,“臣妾最喜王羲之的字,觉得他笔下的‘之’字,每个都有不同的风骨,却又透着一股自在。”

朱见深来了兴致:“哦?你说说,哪里自在?”

“就说这‘永和九年’的‘年’字,”周氏拿起一支笔,在空碟上比划着,“最后一笔拖得长,像是把岁月都拉得慢了些,不像咱们宫里,日子总过得慌慌张张的。”

朱见深闻言,忽然笑了:“你倒是说出了朕的心里话。这宫里的日子,是太紧了,紧得让人喘不过气。”他看着周氏,“往后若得空,常来御书房坐坐,陪朕说说话,练练字,也好。”

周氏心里一暖,举杯道:“谢陛下。”

两人聊着书法,从王羲之说到颜真卿,又从《兰亭集序》谈到《祭侄文稿》,窗外的月光悄悄移了位置,御书房里的气氛渐渐松快起来。婉兰站在一旁,见朱见深脸上有了真切的笑意,便知自己方才布菜时特意备了周氏爱吃的杏仁酥,是备对了。

夜深时,朱见深让李德全送周氏回钟粹宫。周氏走前,回头望了眼御书房,见朱见深正站在窗前,婉兰在他身边说着什么,两人的身影在烛火下依偎着,像一幅安静的画。她心里掠过一丝怅然,却很快被压了下去——能得陛下片刻的舒心,已是难得,不敢奢求更多。

周氏走后,御书房里只剩朱见深和婉兰。他拿起那幅没写完的《兰亭集序》,看着上面的“之”字,忽然叹了口气:“连个字都能活得自在,朕这个皇帝,倒不如它。”

婉兰接过他手里的笔,轻声道:“陛下若喜欢,奴婢陪您写完它?”

朱见深看着她,笑道:“好啊。”

婉兰握着他的手,一起在宣纸上写下“之”字。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她的指尖微凉,却很稳。墨汁在纸上晕开,两个“之”字交叠在一起,竟有了几分说不清的默契。

“你看,这样是不是也挺自在?”朱见深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酒气。

婉兰的脸颊红了,慌忙收回手:“陛下取笑奴婢了。”

朱见深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那两个交叠的字,眼底的落寞淡了些。他知道,这样的时刻或许短暂,明日醒来,太后的催促、朝臣的奏请、后宫的算计,依旧会像潮水般涌来。可至少此刻,御书房里有烛火,有墨香,有个能握着他的手,一起写“之”字的人。

婉兰收拾着案上的笔墨,见朱见深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便轻声道:“陛下,夜深了,歇息吧。”

朱见深点点头,却没动,忽然道:“婉兰,你说……若朕不是皇帝,会是什么样子?”

婉兰愣了愣,想了想道:“或许……会是个读书人,在江南的小镇上,有个小院,院里种着兰草,每日里读书练字,自在得很。”

“自在得很……”朱见深重复着这四个字,笑了,“你说得好,就该是这样。”

他起身往内殿走,婉兰提着灯笼跟在身后。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晃出两个影子,忽远忽近,像一对总想靠近,却又怕越界的人。

内殿的烛火亮了,又灭了。婉兰站在殿外,听着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终于睡着了。她轻轻放下灯笼,转身往自己的小屋走,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薄的纱。

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成不了他的嫔妃,成不了那本《兰亭集序》里的某个字,却甘愿做他案头的那方砚台,日日为他研墨,看他写下属于帝王的责任,也写下藏在责任背后的,那一点点想自在活着的心思。

这就够了。婉兰在心里对自己说,脚步轻快了些。御书房的灯笼还亮着,像一颗在深宫里跳动的星,照着她往前走,也照着那个需要片刻安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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