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波春汛来时，码头像被注入了新的血液。渔船凌晨出海，傍晚归来时舱门都掩不住银亮的渔获，渔民们的号子声混着冰库的制冷机嗡鸣，成了码头最鲜活的背景音。
陈轩蹲在创新中心的育苗室里，看着玻璃缸里游动的小鲅鱼。这些是用清洁能源驱动的水循环系统孵化的鱼苗，成活率比传统方式高了三成。负责育苗的老渔民王伯正拿着记录本，一笔一划地写着水温数据，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
“轩子，你看这苗多精神！”王伯指着玻璃缸，眼里闪着光，“按这势头，秋天就能放流了，到时候海里的鱼能多三成！”
陈轩笑着点头，指尖轻轻敲了敲缸壁，小鱼们受惊似的聚成一团，又散开。“王伯，您这手艺，得教给年轻人。我跟渔业局说了，开个育苗培训班，就请您当老师。”
王伯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我哪行啊，大字不识几个……”
“您懂的是真本事。”陈轩递给他一瓶水，“比书本上的知识金贵多了。”
正说着，阿力拄着拐杖进来，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轩子，省里的视频会议要开始了，他们想看看咱们的育苗系统。”
陈轩跟着他走进会议室，屏幕上已经亮起了省里专家的脸。阿力熟练地操作着平板，切换出育苗室的实时画面，又调出水质监测数据，讲解时条理清晰，完全看不出是当年那个只会扛大包的愣头青。
会议结束后，阿力擦了擦额头的汗，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是不是有点紧张？”
“挺好的。”陈轩拍了拍他的肩膀，“比我第一次见李队时强多了。”
两人相视而笑，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阿力空荡荡的左袖上，却没带来半分沉重——那些伤疤早就成了勋章，提醒着他们走过的路。
这天下午，码头来了个不速之客。是秃头强，穿着件不合身的夹克，手里拎着个果篮，站在创新中心门口，局促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轩……轩哥。”他把果篮往前递了递，“听说您这儿搞育苗，我来看看。”
陈轩有点意外。当年码头火拼后，秃头强就离开了滨海，听说去南方开了个小饭馆，没想到会突然回来。
“进来吧。”陈轩侧身让他进门，“吃饭了吗？食堂还有鲅鱼饺子。”
秃头强受宠若惊，跟着他往里走，眼睛忍不住往墙上的照片瞟——有陈轩和张大爷的合影，有电动渔船下水的场景，还有阿力调试设备的样子。
“轩哥，您这码头……真是大变样了。”秃头强感慨道，“当年是我混，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陈轩给了他一双筷子：“过去的事，早忘了。你饭馆开得怎么样？”
“还行，够糊口。”秃头强扒拉着饺子，声音低了下去，“就是总惦记着码头，听说您搞清洁能源，搞育苗，就想来看看……要是不嫌弃，我想回来，跟着您干。”
陈轩看着他，秃头强的头发没剩几根，眼角多了不少皱纹，早已没了当年的嚣张。他想起这人当年虽然好斗，却从不对老人小孩下手，砸老刀海鲜铺时，还特意嘱咐手下别碰张大爷寄存的渔具。
“育苗室缺个打杂的，管吃住，工资跟王伯商量。”陈轩放下筷子，“但有一条，以前的脾气得改，在这里，靠的是本事，不是拳头。”
秃头强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用力点头：“哎！我改！肯定改！”
秃头强留在码头的消息传开后，不少人嘀咕，说陈轩心太软。张大爷却不这么看，他坐在育苗室门口，看着秃头强笨手笨脚地给鱼缸换水，嘿嘿直笑：“能回头的都是好孩子。当年你爸不也帮过他吗？”
陈轩一怔，才想起父亲日记里提过，早年秃头强爹出海遇了险，是父亲驾着小舢板把人救回来的。原来有些缘分，早就埋下了伏笔。
入夏时，秃头强果然没让人失望。他力气大，又肯下苦功，跟着王伯学育苗，连最精细的水温调控都能拿捏得八九不离十。有次台风天，育苗室的窗户被吹破，是他顶着风雨用塑料布糊上，保住了一缸刚孵化的鱼苗。
“强子，行啊你。”阿力拍着他的肩膀，“这股劲，用对地方了。”
秃头强挠着头笑：“轩哥信我，我不能给脸不要脸。”
陈轩站在远处看着，心里忽然敞亮——所谓江湖，不是非黑即白，不是你死我活，是给犯错的人一个回头的机会，给愿意变好的人一条路走。
秋天放流那天，码头上挤满了人。孩子们抱着装鱼苗的水桶，小心翼翼地往海里倒，小鱼们摆着尾巴游向深海，像撒入大海的银色星星。
张大爷被扶着，颤巍巍地倒了最后一桶，嘴里念叨着：“去吧去吧，长大了再回来，让咱码头的人多打几条鱼。”
陈轩看着这一幕，手机响了，是胜子豪打来的，背景音里有警笛的呼啸。
“陈轩哥，我今天抓了个偷渔获的！”胜子豪的声音透着兴奋，“跟您当年在码头抓贼一样帅！”
陈轩笑了：“注意安全，别逞强。”
“知道！对了，我妈让我谢谢您，说老家的房子修好了，还种了您寄的菜种子。”
挂了电话，陈轩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夕阳正把海水染成金红色。阿力走过来，递给她一瓶冰镇的海菜汁——这是创新中心新研发的饮料，用清洁能源加工的，带着股淡淡的海味。
“轩子，想什么呢？”
“在想，这码头啊，就像这海菜汁。”陈轩喝了一口，清爽的味道漫过喉咙，“看着普通，细品才知道，里面全是好东西——有老一辈的手艺，有年轻人的想法，有回头的浪子，有新来的孩子，混在一起，就成了独一份的滋味。”
阿力深以为然，举起瓶子：“敬这独一份的滋味！”
“敬码头！”
两只瓶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像码头永远跳动的脉搏。
夜色渐深，创新中心的灯还亮着。秃头强在整理育苗记录，王伯在教年轻人辨认鱼卵，阿力在调试新的监测设备，屏幕上的数据像跳动的音符。陈轩站在露台上，看着码头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海边的珍珠。
他知道，只要这灯火不灭，只要还有人愿意为这片海付出，码头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而他，会像父辈那样，守着这潮起潮落，守着这烟火人间，直到把接力棒，交到下一辈人的手里。
海风吹过，带着秋的凉意，也带着春的希望。陈轩的嘴角，扬起一抹踏实的笑——这江湖，未老；这人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