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沈屿背着行囊,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漠城清冷的街道上。虽是初春,但这里的春天似乎还沉睡在厚厚的冰层之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冽刺骨的寒意,比冰城更甚。
风不大,却像细密的针尖,无孔不入地钻进衣物的缝隙。路灯昏黄,光线在洁净的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街道两旁的房屋低矮,覆盖着厚厚的雪帽,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像一双双守望的眼睛。整座小城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雪落的声音,只有他脚下“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找到了提前预订的那家家庭旅馆。旅馆位于城边,是一栋带院子的平房,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面色红润的东北大姐,嗓门洪亮,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屋子烧着暖炕,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炕头烧得热乎乎的,窗台上摆着几盆耐寒的绿植,给这极北之地增添了一抹生机。
安顿下来后,沈屿简单洗漱,躺在热炕上,听着窗外隐约的风声,感受着身下传来的踏实暖意,长途旅行的疲惫渐渐消散。
他没有立刻规划行程,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份抵达陌生之地的、略带恍惚的宁静中。
漠城,中国最北的县城,北极村……这些地名对他而言,曾经只是地图上的符号,如今却成了身临其境的现实。
这里没有冰城的喧嚣与盛情,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与世隔绝的静谧。这种氛围,正是他此刻所需要的。
接下来的几天,漠城的天气并不作美。天空总是阴沉沉的,时而飘下细碎的雪粒,时而刮起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白茫茫的“白毛风”。
室外气温持续在零下二十多度徘徊,呵气成霜,暴露在外的皮肤片刻就会冻得生疼。沈屿乐得清闲,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温暖的旅馆里。
他保持着在冰城养成的节奏:上午看书,整理之前的钓鱼笔记和照片;下午登录《王者联盟》,偶尔和王浩线上开黑几局,王浩在语音里大呼小叫,羡慕他跑到了“天涯海角”,叮嘱他注意安全,别冻成“冰雕”;晚上则早早熄灯,躺在热炕上,听着窗外风的呜咽,思考着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或者干脆放空大脑,享受这份极致的安宁。
老板娘手艺不错,做的东北家常菜热气腾腾,分量十足,沈屿每餐都吃得心满意足。这种“猫冬”般的生活,简单、充实,让他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放松。
他刻意没有去联系冰城文旅局介绍的那位当地联系人,也没有急于去着名的北极村打卡。他喜欢这种完全自主的、不被打扰的探索方式。
几天后,天气终于放晴。虽然气温依旧很低,但风力减弱,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天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清澈的蔚蓝色。沈屿决定出门走走,感受一下漠城清晨的市井气息。
老板娘告诉他,漠城有个早市,很热闹,不仅有本地人,还有不少河对岸厄莱斯的居民会过来赶集,很有特色。
沈屿来了兴致,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便全副武装起来:加厚的羽绒服、雪地靴、毛线帽、围巾、口罩、雪镜,把自己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迎着晨曦,向早市走去。
早市位于城中心的一片空地上,用简易的棚子搭着,此时已是人声鼎沸。尽管天气寒冷,但集市里热气腾腾,充满了活力。
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商品:新鲜宰杀的牛羊肉(在室外天然冷冻)、各种冻鱼冻虾、山野菜(如榛蘑、蕨菜)、自家腌的酸菜、还有厄莱斯过来的巧克力、蜂蜜、伏特加、套娃等特产。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间的寒暄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生动的边境晨曲。
最吸引沈屿注意的是,集市上确实有不少高鼻深目、穿着皮毛大衣的厄莱斯人。他们或用生硬的华夏语、或通过手势与摊主交流,购买着蔬菜、水果和一些日用品。这种跨国境的民间贸易,充满了生活气息,让沈屿感到新奇。
他在一个卖烤红薯和煮玉米的摊位前停下,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暖手。
正准备离开时,旁边一个卖风干肉和伏特加的厄莱斯摊位后,一位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络腮胡、面色红润的大叔主动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还算流利的汉语向他打招呼:“你好!朋友!尝尝我们的肉干?很好的!”
沈屿停下脚步,看向这位热情的大叔。大叔约莫五十多岁,眼神明亮,笑容爽朗,给人一种豪迈可靠的感觉。
“谢谢,我刚吃过早饭。”沈屿礼貌地回应,拉下一点口罩,露出笑容。
大叔打量了一下沈屿的装扮,好奇地问:“你是来旅游的?看极光?”
沈屿点点头:“是的,过来看看。”
“哈哈!好!漠城是个好地方!安静!漂亮!”大叔竖起大拇指,“我叫别卡夫斯基·伊万,你可以叫我伊万大叔!我家就在河对面,布拉戈维申斯克!经常过来卖点东西!”
“伊万大叔,你好。我叫沈屿。”沈屿也自我介绍道。
“沈……屿?”伊万大叔努力地重复了一下,笑道,“好名字!你是从南边来的吧?第一次到这么北的地方?习惯吗?”
“还好,这里很安静,我很喜欢。”沈屿答道。
两人就这样在喧闹的集市边聊了起来。伊万大叔非常健谈,他告诉沈屿,他祖上就有华夏血统,所以会一些汉语,经常往返于两岸做点小生意。
他热情地介绍着对岸城市的风土人情,抱怨着今年冬天太冷,也好奇地询问沈屿家乡的情况。
沈屿话不多,但很耐心地听着,偶尔回答几句。这种跨越国界的、质朴的交流,让他感到很有趣。
聊到兴头上,伊万大叔拍了拍沈屿的肩膀,发出邀请:“沈!有空来我家做客!我请你喝正宗的伏特加!吃我老婆做的红菜汤!就在河对面,很近的!”
沈屿笑了笑,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客气地说:“谢谢伊万大叔,有机会一定去。”
早市持续到上午九点多就渐渐散了。沈屿和伊万大叔道别,看着他和同伴收拾好东西,开着破旧的小货车,朝着界河方向驶去。
沈屿手里还捧着那个已经微凉的红薯,心里却因为这段意外的交谈而暖洋洋的。
早市结束后,沈屿没有回旅馆。他向当地人打听了一下,得知市郊有一条名叫“额木尔河”的支流,冬天冰封后,是附近居民冰钓的好去处。他顿时来了兴趣,决定去探探路。
沿着清扫出的雪路步行了约莫半小时,一条宽阔的、被冰雪覆盖的河道出现在眼前。河面平整如镜,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两岸是茂密的、挂满雾凇的白桦林和松林,如同童话世界。已经有几个当地钓友分散在河面上,搭着小帐篷,安静地垂钓。远处,可以隐约看到横跨两岸的公路桥,那就是国境线了。
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松针和雪的味道。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凿冰声和风过林梢的簌簌声。这里的宁静,比冰城的江边更甚,带着一种原始的、荒野的气息。
沈屿深吸一口气,感到心胸豁然开朗。他找到一处离其他人稍远、看起来冰层厚实的位置,放下背包,开始熟练地组装冰钓装备。
冰镩凿击冰面,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在空旷的河面上传得很远。很快,一个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冰洞被打通,幽深的河水泛着墨绿色的光。
他支起简易帐篷,挡住风寒,坐在小马扎上,挂上红虫,将鱼线缓缓垂入冰洞。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阳光透过帐篷的透明窗口洒进来,带来一丝暖意。沈屿看着冰洞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思绪飘远。
他想起了冰城的喧嚣与厚待,想起了《白头诗》引发的波澜,也想起了刚刚早市上那位热情的伊万大叔。
人生际遇,真是奇妙。从江南水乡,到北国冰城,再到这极北的边境小城,每一站都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
他不知道能否在这里看到极光,也不知道冰钓会有何收获。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他坐在这片纯净的冰雪世界中,远离一切纷扰,内心一片安宁。这就足够了。
时间缓缓流逝。浮漂偶尔轻微晃动,但始终没有像样的吃口。沈屿并不着急,他享受着这份专注与等待。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天色渐暗。远处的钓友开始陆续收竿回家。
沈屿也收起装备,踏上归途。第一次漠城冰钓,毫无收获,但他心情却格外平静。
回去的路上,他回头望了一眼在暮色中泛着蓝光的额木尔河,以及河对岸那片陌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