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宁安,年味渐浓。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沿街店铺已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福字,行人手里也多了些年货,为这座冬日的小城增添了几分暖意。沈屿的生活节奏,也随着年关的临近,悄然调整。
他大幅减少了外出钓鱼的次数。天气寒冷,鱼口不佳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孤儿院里里外外需要为过年做准备。
他和陈妈妈一起,带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开始大扫除,擦拭玻璃,清洗被褥,将整个小院收拾得窗明几净,焕然一新。
他还开着车,跑了几趟年货市场和批发市场,采购了大量的米面粮油、糖果零食、新衣新鞋,以及春联、窗花、鞭炮等应景之物。
看着仓库里堆得满满的年货,孩子们脸上洋溢着期待和喜悦的笑容,沈屿心中也充满了踏实感和淡淡的暖意。这才是过年该有的样子,简单,热闹,充满希望。
肖诗雅依旧在各地奔波,为各大卫视的跨年晚会和春节联欢晚会进行紧张的排练和录制。两人偶尔会通过视频电话联系,时间往往是在深夜,肖诗雅刚结束工作,带着一脸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笑容,跟沈屿吐槽排练的辛苦,分享遇到的趣事,或者只是简单地问候几句,看看宁安下雪了没有。
这种隔着屏幕的、不打扰的陪伴,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新的默契。沈屿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听众,偶尔回应几句,气氛平和而自然。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蒋涵芝或圈内的纷扰,仿佛那场风波已经彻底成为过去。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腊月二十六这天下午,天空飘着细碎的雪粒,沈屿刚和陈妈妈一起把新买的几大袋面粉搬进厨房,手机就响了。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他擦了擦手,接起电话。
“喂,是小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略带迟疑的女声,是李婉怡。
沈屿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语气平淡:“是我。李女士,有事?”
“哦,没什么特别的事。”李婉怡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就是……快过年了,想起你和院里的孩子们。我这两天正好在宁安处理点事情,想着……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见个面,聊聊天?就在你们院附近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好,不打扰陈妈妈和孩子们休息。”
沈屿握着手机,沉默了几秒。李婉怡的再次主动邀约,在他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为她近期的频繁出现,显然带有某种目的;意料之外,是她这次选择直接约他单独见面,而且语气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
他迅速在脑中分析。李秀峰(那个自称他外公的老者)的出现和那番“坦白”,李婉怡是否知情?
从李秀峰当时的语气和留下的头发样本来看,那更像是一次单方面的、带着试探和警告意味的接触,目的是让他“知难而退”,不要打扰李婉怡现在的生活。
如果李婉怡知情,她此刻的约见,意图就更加复杂,可能是进一步的“安抚”或“确认”?
如果她不知情,那她此次约见,或许仍是出于某种模糊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母性”驱使,或者……是李秀峰授意下的又一次试探?
无论如何,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既然对方已经找上门来,一味回避反而显得心虚,也可能引来更多不必要的纠缠。
不如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彻底断了对方的念想。而且,沈屿也想看看,李婉怡到底想干什么。
“可以。”沈屿最终平静地答应下来,“时间地点你定。”
“太好了!”李婉怡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那……就今天下午三点,怎么样?我看你们院附近有家‘静语’咖啡馆,环境挺安静的,适合说话。”
“好。”沈屿记下地址,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五十分,沈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半张脸,步行来到了那家名为“静语”的咖啡馆。
咖啡馆不大,装修是简约的日式风格,原木桌椅,暖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
因为是工作日午后,又下着雪,店里客人寥寥无几,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对低声交谈的情侣和一个在看书的年轻人。
沈屿选了一个靠窗的、相对隐蔽的卡座坐下,点了一杯热美式。窗外,雪粒细细密密地飘洒,行人匆匆。他望着窗外,内心一片平静,仿佛即将到来的,只是一场普通的会面。
三点整,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李婉怡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大衣,系着一条爱马仕的印花丝巾,妆容精致,气质优雅,但与平时来孤儿院时那种刻意亲近的打扮不同,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疲惫。她环顾四周,看到窗边的沈屿,脸上立刻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小屿,等很久了吧?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李婉怡一边脱下大衣,一边歉意地说着,在沈屿对面坐下。
“刚到。”沈屿淡淡回应,将服务生递上的菜单推过去,“喝点什么?”
“一杯热拿铁,谢谢。”李婉怡对服务生笑了笑,等服务生离开后,她才将目光完全落在沈屿脸上,眼神复杂,带着审视,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两人一时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咖啡的香气也无法驱散这种凝滞的气氛。
最终还是李婉怡先开口,她双手捧着刚刚送来的拿铁,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汲取一些温暖:“快过年了……院里,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孩子们肯定很开心。”
“嗯,都准备好了。”沈屿点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进入正题。他不想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寒暄上。
李婉怡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直接,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笑容有些勉强:“那就好……陈妈妈身体还好吧?真是辛苦她了,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
“她很好。”沈屿的回答依旧简短。
又是一阵沉默。李婉怡低头搅动着咖啡,勺子和杯壁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终于,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看着沈屿,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小屿……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说。”
“请讲。”沈屿做了个请的手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李婉怡看着沈屿那双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睛,心中一阵发慌。她准备好的说辞,在这样一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其实……我第一次在院里见到你,就觉得……你有点面熟。后来接触多了,越看越觉得……亲切。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沈屿的反应。沈屿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李婉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感慨:“唉,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个孩子……如果那孩子还在的话,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伤感,“所以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起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亏欠。”
沈屿心中冷笑。果然开始了。打亲情牌,用“亏欠”和“缘分”来拉近关系,试探他的反应。他依旧沉默,不接话,不表态,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任由对方表演。
李婉怡见沈屿毫无反应,心中更慌,只能继续按照预设的剧本往下演:“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年轻,不懂事,做了些……糊涂事。后来……唉,不提了。”
她摆了摆手,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随即又强打精神,看着沈屿,眼神中带着期盼,“小屿,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唐突……但我真的觉得跟你很投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我可以把你当……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吗?我会尽力补偿……弥补我当年的遗憾。”
说完这番话,李婉怡紧张地看着沈屿,手心都有些出汗。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表达了对“过去”的忏悔(虽然她并不知道沈屿已知晓部分真相),又抛出了“认亲”的橄榄枝,试图用“母爱”来打动沈屿,看看他是否会顺势接招。
沈屿听完,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表情。他端起已经微凉的美式咖啡,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目光直视李婉怡,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李女士,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想您可能误会了。”他缓缓说道,“阳光孤儿院就是我的家,陈妈妈就是我的母亲。我生活得很好,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补偿’或者‘认亲’。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之间,保持现在这种……您来院里看看孩子、献献爱心的关系,就很好。简单,纯粹,对大家都好。”
他的话语清晰、冷静,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李婉怡所有试探的触角,也明确划清了两人的界限。
李婉怡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没想到沈屿会拒绝得如此直接、如此彻底!甚至连一点委婉的余地都不留!
他话语中的那种疏远和淡漠,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焰。他……他难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却根本不屑一顾?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涌上心头,让她一时语塞,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沈屿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他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钞票放在桌上:“咖啡我请。谢谢您的关心。院里还有事,我先走了。再见。”
说完,他不再看李婉怡一眼,转身,径直走向咖啡馆门口,推门而出,融入了门外细雪纷飞的街道中。
卡座里,只剩下李婉怡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面前的两杯咖啡早已冰凉。窗外,沈屿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雪花无声飘落。
她缓缓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计划失败的挫败,还是因为沈屿那番话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真正的不安与愧疚……
而走出咖啡馆的沈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胸中的浊气一扫而空。这场预料之中的会面,比他想象的更早结束,也更加干脆。
他已经把态度摆得明明白白。希望李婉怡,以及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人,能够知难而退。
至于那些未尽的言语、那些隐藏在“缘分”和“亏欠”背后的真相……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
他的根在阳光孤儿院,他的家人是陈妈妈和那些孩子。任何外来的、带着目的和算计的“亲情”,都不配来打扰这份宁静。
雪,下得更大了。沈屿拉高了围巾,加快脚步,朝着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院落走去。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