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林区民宿老胡夫妇千恩万谢的送别中,沈屿驾驶着他的二手SUV,驶离了这片因墨水河风暴而备受瞩目的土地。
后视镜里,老胡用力挥手的憨厚身影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空气中,那股曾经浓烈刺鼻的工业污染气味,似乎真的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早春田野间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魏林的一页,随着治理工程的启动和舆论的渐次平息,算是暂时翻了过去。
对沈屿而言,此行目的已然达成,甚至付出了健康的代价,但也收获了更深层的体悟——关于环境,关于责任,也关于自身。
他没有选择立刻直接进入江夏市的中心城区,心中的探索欲和那份因生病而愈发强烈的、对强健体魄的渴望,驱使他继续前行。
下一站,他选择了与魏林区相邻的千川区。
选择千川区,并非随意之举。在魏林民宿休养的那几天,他除了静心恢复,也通过手机查阅了不少资料,并与一些本地的钓友(包括老胡介绍的)有过交流。
千川区,顾名思义,以水网密布着称,是江夏市乃至整个区域重要的水乡泽国,境内湖泊星罗棋布,河道纵横交错,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
对于热爱垂钓的沈屿来说,这里无疑是天堂般的存在。理论上,这里应该水清鱼肥,风景如画。
然而,一位相熟的本地老钓友在闲聊时,却无意中透露了一个令人担忧的信息:“千川水多是多,但也不是所有河都干净喽。有些河,看着绿汪汪的,漂亮得很,像宝石一样,可你凑近了闻,味道不对,钓上来的鱼也不敢吃。特别是那条叫‘翡翠河’的,穿过好几个乡镇,最近几年,越来越不对劲了……”
“翡翠河?”沈屿当时心中一动,“看着绿,味道不对?”
“是啊,”老钓友压低了声音,“听说上游有些厂子,还有养殖场,污水偷偷排进去。表面上看水是绿的,像是水草丰茂,其实是富营养化,长了啥蓝藻绿藻的,太阳一晒,味道就出来了。我们老钓鱼的都知道,尽量不去那段钓。”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沈屿的心湖。刚刚经历过墨水河事件的他,对于“表面光鲜内里污浊”的现象格外敏感。
美丽的名字“翡翠河”,与潜在的水体富营养化污染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勾起了他的探究欲。
他决定去千川区,不仅仅是为了享受垂钓之乐,更是想亲眼看看,这片以水闻名的地方,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环境隐忧。
驾车进入千川区地界,景致果然与魏林大不相同。视野豁然开朗,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烂,如同铺向天边的地毯。
白墙黛瓦的村落枕水而居,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桥连接着两岸。河道明显增多,水质乍一看去,确实比魏林区的墨水河、黄龙河要好上许多,大多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绿色,两岸杨柳依依,倒影如画,一派典型的江南水乡风光。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花草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沈屿放慢车速,沿着一条滨河公路缓缓行驶,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他并没有急于去寻找那条传说中的“翡翠河”,也没有立刻联系任何民宿。他需要先感受一下这个地方的整体氛围。
根据导航和路边指示牌,他来到了千川区一个相对热闹的古镇——水韵镇。
这里旅游业发展得不错,沿河老街商铺林立,售卖着本地特产、手工艺品和各种小吃,游客络绎不绝。
沈屿停好车,信步走入老街。
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油炸臭豆腐的“滋啦”声、糖炒栗子的甜香、店家招揽生意的吆喝声、游客的欢声笑语,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乐。
沈屿混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品尝了当地特色的千张包、青团,买了一包现炒的河虾干,边走边吃。
河水在脚下流淌,游船穿梭,橹声欸乃,看起来一切都很美好。
然而,当他走到老街尽头,靠近镇外一片相对僻静的河段时,敏锐的嗅觉让他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空气中除了水汽和食物香气,似乎隐隐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草腥混合着些许腐败的气味。
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向河面。这里的河水颜色比镇中心更深一些,是一种浓稠的墨绿色,水面漂浮着一层极薄的、不易察觉的绿色膜状物,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油腻的光泽。
几个当地老人坐在河边的石凳上闲聊,对这股气味似乎习以为常。
沈屿心中微沉。这迹象,与老钓友描述的“富营养化”特征有些吻合。但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个位置和观察到的情况。
傍晚,他在水韵镇外围,远离旅游核心区的地方,找到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朴素的家庭民宿入住。
民宿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话不多,但很实在。安顿下来后,沈屿向老板打听附近钓鱼的好去处。
老板热情地推荐了几个知名的湖泊和水库:“那些地方水好,鱼大,是钓鱼协会常去的,要收点费用,但环境有保障。”
沈屿点点头,装作随意地问道:“我看镇子边上那条河也挺宽的,能钓鱼吗?”
老板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摆摆手:“那条河啊……最好别去。看着绿汪汪的,其实水不太好。我们自家洗菜洗衣都不用那水了。钓上来的鱼,土腥味重,听说也不太干净。你要钓鱼,还是去我推荐的那几个地方,靠谱。”
沈屿心中了然,谢过老板,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两天,沈屿并没有直奔可能存在问题翡翠河段,而是真的像一位普通游客一样,在千川区闲逛起来。
他去了老板推荐的一个收费水库,那里环境优美,管理规范,确实钓到了几条不错的鱼,体验很好。
他也去了几个不同的古镇,品尝了地道的千湖鱼头、菱角烧肉等水乡菜肴,味道鲜美,食材似乎也新鲜。
但他始终没有忘记此行的另一个目的。他利用GpS和当地地图,开始有意识地沿着主要水系的流向,向千川区的几条河流的上游区域探索。
他驾车穿过田野,路过村庄,观察着沿途河流的水色、气味和岸边的环境。他发现,越往某些乡镇工业园和集中养殖区方向走,河水出现异常情况的频率就越高。
有的河段水体发暗,漂浮着泡沫;有的岸边堆积着生活垃圾和农业废弃物;虽然整体观感远不如墨水河那般触目惊心,但这种“面源污染”和潜在的工业、农业排污迹象,依然不容乐观。
通过几天的暗中观察和与当地村民、渔民的零星交谈,他大致勾勒出了“翡翠河”的轮廓。
它并非一条独立的河流,而是千川水网中一条重要的干流,流经区域包括农业区、乡镇和部分工业区。其下游水韵镇段的问题,很可能源头在上游。
第三天下午,沈屿根据收集到的信息,驾车来到了千川区上游的一个乡镇——青林镇附近。这里远离旅游区,显得安静许多。
他找到了一段据说是翡翠河流经的河岸。停下车,走近河边。
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他的部分猜测。这段河面宽阔,水流平缓,水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过于鲜艳的翠绿色,仿佛打翻了颜料瓶。
靠近岸边,可以闻到一股明显的、甜腻中带着腐质的腥气。水面上,聚集着大量绿色的藻类,形成一片片“水华”,随着水流缓缓蠕动。
河岸边的土壤潮湿,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不明来源的排水管痕迹,虽然此时没有排水,但管口周围的石头和泥土颜色深暗,与其他地方明显不同。
沈屿没有拿出钓竿,只是静静地站在岸边,用手机拍下了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他知道,千川区的情况与魏林区不同。这里的污染可能更分散、更隐蔽,治理起来或许更复杂。
而且,千川区以水乡旅游和生态农业为重要产业,对水环境的依赖更强,任何负面消息都可能带来更大的冲击。
直接效仿墨水河畔的“垂钓抗议”,在这里未必是最佳选择,甚至可能因方式不当而引发抵触情绪,不利于问题的真正解决。
他需要更深入的了解,更谨慎的行动。
天色渐晚,沈屿收起手机,转身离开。回到民宿,他坐在房间的窗前,看着窗外千川区宁静的夜色。
远处有蛙声传来,近处有流水潺潺。这片土地,表面上看依然美丽祥和,但水下似乎潜藏着不容忽视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