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日升月落,悄然步入季夏。
骄阳似火,万里无云,水映垂杨,偶有几条鱼儿,惊起一圈圈涟漪。
六月初五。
他们这一路走走停停,如今已经到洛水城外了,习武之人大多火气旺,嫌热贪凉,故临溪而歇。
揣着心事的沈玉独立于人群外,望着这一大群人,他忽然惊觉,从他下山至今也不过才四个月光景,竟已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又想到金陵那人,眉眼稍松,细算下来,他记忆中在山下的这些日子里,大半都有江邪的身影,如今身边少了那道慵懒散漫的身影,他还有些不大习惯。
他抱臂倚靠在树下,腰间莹白玉佩自然垂落,轻阖眼眸,斑驳的光影投在他白皙的俊脸上,微风轻拂发梢,衣摆轻扬,身姿俊逸。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一幕恰好落在不远处的何承泽眼里,他一时看得有些入神,犹豫片刻,他拽着身侧另一人走了过去。
“沈公子,你怎么独自在这儿?”
沈玉回神,睁开眼看着眼前说话的何承泽,蓦地皱了下眉,错过他朝外侧迈出半步。
何承泽身边还有另一人,看穿着打扮是天玄宗的人,见他不答话,那人笑容温润,转移了话题,抱拳作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天玄宗严修,早闻沈公子大名,幸会。”
沈玉不咸不淡地回了一礼:“幸会。”
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他一直不知道想混水摸鱼杀他的是天玄宗里哪一票人,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更不能打草惊蛇。
何承泽状似不经意地道:“前两日见你写了封信,可是家书?想家了?”
面对他沈玉就没那么好脾气了,漠然反问:“与你何干?”
何承泽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下面子了,倒也悟了几分一回生二回熟,又找了个话头低声下气道:“那日是我冒犯在先,不过,后来那人也替你出了气,沈公子就饶了在下吧。”
沈玉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何公子言重,内子力道非常人可抵,不知何公子现在可拿得起刀?”
他当日恐惧如潮水涌入四肢百骸,刀都提不起来的样子记忆犹新,沈玉这番话真是专挑他痛处扎,何承泽脸色一僵,然而细品他的话,他挑到了“内子”二字,微怔,那日劈砍他的分明是个男子,通缉令也明确了他的性别,而这称呼亲昵无间,唯有夫妻可称,现在被他用来称呼那姓江的……
难道说,这沈玉当真是好男色的?
沈玉知道何承泽存的什么心思,因此并不避讳这件事,如此说便是要掐断他心里那非分之想,但何承泽显然没什么眼力见儿,他压低声音道:“沈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那就不要讲了。”
沈玉半分面子不给,转身便要远离这两人,何承泽一急,抓向他的胳膊,却只抓到片缕衣袖,但也成功阻了他的步伐,沈玉神色微冷,将衣袖抽出,道:“还有事?”
“恕我直言,”何承泽面露担忧,“他脚下尸骨累累,做事狠绝,脾气又难以捉摸,在我看来,实非良配,我不懂,沈公子如此朗月清风心地良善之人,为何偏要自毁名节?这大千世界何处寻不到佳人?”
沈玉偏头看了看他,半晌道:“我记得上次便同你说过,是我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何公子的理解能力低下?我没有阁下所想的那么高风亮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这就是我的行事之道。”
“你……”
“他也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是受那恶鬼头子蒋昭迫害的万千苦命人之一。他不在乎你们如何评价他,但我在乎,我不想听你们在我面前说三道四指责他哪里不好,我听不惯。”
何承泽的脸色堪称精彩纷呈,身旁的严修虽然半句都没说,但在沈玉这气势下仿佛也被骂了一样,半笑不笑的尴尬站着,在心里头问候了一通何承泽的祖宗十八代。
“更何况,我与谁在一处,跟你,跟你们,都没关系吧?”沈玉冷笑一声,“若是看不惯,那就烦请离远些,看不惯还非要到别人面前指手画脚,便是存心找茬了。”
何承泽咬了咬后槽牙,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沈玉的脾气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捉摸不定,原以为上次沈玉那只是醉酒之下的胡言乱语,他压根没往心里去,而这回他说得更是毫不留情。
沈玉见他们俩人僵立在那儿,耐心告罄,转身便走。
“诶……”
何承泽下意识朝他迈了一步欲拦,被严修一把拽住的同时,黑衣蒙面男子突然落至身前,嗓音冷然:“何公子,留步。我家主上虽然不在这儿,但方才的事他不日就会知晓,沈公子的身后也不止我一人,还请何公子日后莫要叨扰我家公子,请自重。”
被一个影卫威胁,何承泽的脸色顿时转为铁青,但他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在这时候和沈玉的人起冲突得不偿失。
看着沈玉和那暗卫的背影,他眼底浮现了一抹阴鸷,他虽然喜欢沈玉,但也只是喜欢而已,左右不过一副绝色皮囊,况且等他义父事成,到时沈玉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还不是任他收入囊中。
何承泽心底的阴暗沈玉全然不知,也没多余心思去揣度,因为褚恒打发完何承泽后在他身侧低声道:“公子,主子的信。”
沈玉眼尾一挑,霎时冲散了面上的冷意,接了过来,立在树影下缓缓拆了开。
那一手潇洒飘逸的字迹,形似江邪本人。
开篇“吾妻阿玉”,仅四个字就让他脸上攀了抹红,他个大男人,哪有这么叫的。
沈大公子现下已经忘了,方才他还对外称江邪为内子。
怕后面还有什么虎狼之词,他不敢看了,慌忙折好信纸又塞了回去,妥妥帖帖地藏入衣襟,预备等晚上无人时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