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言忽然不敢往前走了。他怕自己的脚步声惊醒他,怕那双眼睛睁开时,看到的不是惊喜,而是全然的陌生和警惕。更怕自己一靠近,就会忍不住伸手去碰他。
他只能像个小偷一样,站在阴影里,贪婪地看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心里又酸又胀。
时言在窗边站了许久,指尖几乎要被夜风吹僵。
他望着病床上沉睡的人,一步一顿地挪过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让人心慌。
陆砚舟的呼吸很轻,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时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替陆砚舟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触到对方的手腕,那皮肤凉得像冰。
“瘦了这么多。”
时言在心里无声地说。曾经紧实的下颌线如今锋利如刀,颧骨微微凸起,连睡着时,眉头都锁着化不开的郁色。
确认陆砚舟呼吸平稳,应该是没大碍了,时言才恋恋不舍地准备起身。
刚直起膝盖,就听见陆砚舟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像梦呓。
他顿住,俯下身凑近了些。
“时言……”
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让时言浑身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陆砚舟在梦中不安地动了动,又唤了一声:“言言,别走……”
时言猛地睁大眼睛,眼眶瞬间就热了。是他的名字,陆砚舟在梦里喊他。他捂住嘴,才没让哽咽声溢出来。
他吸了吸鼻子,正想悄悄离开,手腕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
“!”
时言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血液都快凝固了。
他缓缓抬头,撞进一双混沌的眼眸里——陆砚舟醒了。
时言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脑子里一片空白,完了,暴露了?
可陆砚舟的眼神很空,没有焦距,像是蒙着一层雾。他盯着时言的脸,喃喃道:“是你吗?还是我又在做梦?”
时言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梦游,或者说,还没彻底醒透。
“为什么总不来我梦里?”
陆砚舟的声音发哑,带着浓重的委屈,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却很紧,“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错了……言言,回来好不好?我好想你……”
他的指尖冰凉,微微发颤,眼神里的脆弱和偏执,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时言的心。
时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怕声音惊了他,更怕门外的卫兵听见动静。
他只能任由陆砚舟攥着,眼眶里的湿意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手背上,滚烫。
陆砚舟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又傻又涩,“这次抓牢了,你跑不掉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用力一拽,时言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
而后他听到一声闷哼——应该是陆砚舟是扯到伤口了。他慌忙要起身,却被死死按住。
“别走。”陆砚舟的气息灼热地扑在耳畔,“就这一次,让我抱抱你。”
滚烫的唇压下来的瞬间,时言睁大了眼睛。
陆砚舟的吻有些急切,却又藏着熟悉的霸道。他像沙漠旅人遇见绿洲,不管不顾地索取着,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的唇很凉,带着淡淡的药味,辗转厮磨间,时言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
怕他伤口裂开,时言不敢挣扎,只能任由他攻城掠地。唇齿交缠间,尝到一丝咸涩,不知是谁的泪。
“我知道这是梦。”陆砚舟抵着他的额头喘息,“每次想抱你,你就消失了。”
时言僵在他怀里,脑子里一片轰鸣。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亮陆砚舟眼尾泛红的痕迹,也照亮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对,这是梦,时言对自己说。
可被他抱在怀里的温度是真的,唇上的触感是真的,那声压抑在喉咙里的“想你”,也是真的。
时言闭上眼,任由眼泪无声滑落,浸湿了陆砚舟的病号服。他不敢回应,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也想你。陆砚舟,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不知过了多久,陆砚舟的吻渐渐轻了,呼吸也重新变得绵长。
他抱着时言的手臂松了些,显然是又沉沉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蹙着,像是还在梦里挣扎。
时言在他怀里僵了许久,才敢慢慢动。他试着挣了挣手腕,陆砚舟的手却下意识地收紧,像怕怀里的人跑掉。
“别丢下我……”陆砚舟在梦中呓语,眉头紧蹙,“求你。”
时言眼眶发热,指尖轻轻抚上他的后背,像哄孩子般一下下拍着。
见陆砚舟仍不松手,他犹豫片刻,低头在那紧皱的眉间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乖,松手。”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或许是这安抚起了作用,陆砚舟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攥着他的手果然松了些。
时言趁机一点点抽回手,他最后看了一眼陆砚舟,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让人心惊。
“我走了。”时言在心里默念,“再见。”
他站起身,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襟,最后看了眼病床上的人,才转身从窗户翻了出去。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唇上残留的药味,也吹不掉心口那股又酸又胀的疼。
时言沿着墙根慢慢走远,脚步有些踉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离开医院后,时言把所有心神都扑在了时翰章身上。
北城的染坊区藏在城郊,入夜后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亮着,空气里飘着刺鼻的染料味。
时言提着食盒,站在巷口理了理身上的月白旗袍。这是他弄来的女装,宽大的袖子遮了手腕,长发松松挽起,借着夜色倒也瞧不出破绽。
“张大哥,李二哥,歇会儿吃点东西?”
他刻意放软了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温柔,往染坊里走。
工人们正蹲在石板上搓洗布料,听见动静抬头,见是个陌生女子,都愣了愣。
领头的老张放下手里的活,搓了搓手上的泥污:“姑娘是?”
“我是隔壁馒头铺的,看你们辛苦,送点热粥和馒头。”
时言把食盒打开,热气混着米香漫出来,“掌柜的说,染坊的师傅们最是辛苦,这点心意别嫌弃。”
工人们饿了大半夜,见有热食,也顾不上多想,围过来拿起就吃。
时言蹲在一旁,给这个递双筷子,给那个添碗粥,眼角的余光却扫过他们的手。几乎人人手上都缠着布条,有的布条渗着血,露出来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肿。
“大哥,您这手?”时言指着老张没缠牢的手腕,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怎么伤成这样?”
老张往手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还不是时家那黑心肠的!用的什么破烂染料,腐蚀性强得很,昨天小李没留神溅了点在胳膊上,当场就起了泡!”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把袖子撸起来,小臂上赫然一块焦黑的印记,他举着手掌给时言看,掌心的皮肤皱巴巴的,像被水泡烂了的纸。
“姑娘你看,这就是那染料烧的。时家说用的是上等料,狗屁!我爹做了一辈子染匠,好料坏料我还分不清?这分明是最便宜的工业废料,毒性大着呢!”
“那你们怎么不跟时老板说?”时言咬着唇,声音发颤,像吓坏了似的。
“说?”老张冷笑一声,“上个月老王就因为提了句染料有问题,第二天就被借口‘手脚不干净’给赶了!现在工钱难挣,谁敢吱声?”
时言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冷意,指尖在食盒边缘轻轻掐着。
他又闲聊了几句,问清了时家染料的进货时间和存储仓库,才提着空食盒,脚步轻快地离开染坊区。
走到没人的巷口,他脱下旗袍里的束腰,扯掉头上的假发,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褪去。
晚风卷着染坊的异味吹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掌,再想起工人那双双被腐蚀的手,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劣质染料,不仅偷工减料坑骗顾客,还要拿工人的命来换钱。
时翰章,你的罪证,又多了一笔。
他转身往城里走,旗袍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尘土。下一步,该让这些“毒染料”,见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