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盏永远是他亲手端来,试过温热,才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到时言唇边。
若见时言眉头微蹙,他便立刻停下,从旁边的小碟里捻起一颗蜜渍梅子,柔声哄着:“含一颗,压压苦。”
殿内的地龙烧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旺,暖意融融,沈云烬却仍觉得不够。
他命人又添置了几个精致的暖炉,放在时言触手可及之处,唯恐冻着了他。
批阅奏折的御案旁,多了一张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
沈云烬常常将时言抱在膝上,用宽大的龙纹氅衣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他一手执朱笔批阅奏章,一手则习惯性地、轻轻地搭在时言的手腕上,感受着那皮肤下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脉搏跳动。
批阅间隙,他总会下意识地低头,温热的唇轻吻时言的发顶或额头,仿佛在无声地确认:还好,还在。
时言起初不习惯这样的温柔,总是别过脸不看他。可沈云烬固执地靠近,试图一点一点撬开他的防备。
然而人心是肉长的,坚冰也终会在持续的暖意下融化一丝缝隙。
又一次毒发毫无预兆地袭来。
尖锐的绞痛瞬间绞紧了时言的五脏六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蜷缩在沈云烬怀中,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将那痛苦的呻吟咽回去,齿间很快尝到了血腥味。
沈云烬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他紧紧抱住怀中颤抖的身体,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紧张:“疼就咬我,别伤着自己!” 他试图将自己的手臂递到时言唇边。
时言却只是摇头,死死咬着唇,血珠沿着苍白的下巴滚落,滴在沈云烬明黄的龙袍上,刺目惊心。
沈云烬的心被那抹血色狠狠刺穿。他再顾不得其他,猛地低下头,吻住时言被咬破的唇瓣,舌尖强势地撬开他紧咬的齿关,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咸涩而悲凉。
“予安。”
沈云烬喘息着,额头抵着时言的额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无助,声音哽咽,“别推开我,求你,别推开。”
这声卑微到尘埃里的“求”,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时言苦苦支撑的心防。
那层用以隔绝伤害、也隔绝温暖的冰冷外壳轰然碎裂。
他猛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沈云烬,如同抓住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长久压抑的恐惧、委屈、不甘,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化作崩溃的痛哭,“沈云烬,我害怕,我好怕……”
怕什么呢?
他其实不怕死,只是怕再也见不到眼前的爱人。
沈云烬用力地回抱着他,手臂收得死紧,“别怕,我在这里,我永远都在,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每当夜深人静,沈云烬都会盯着时言的睡颜,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像是要刻进骨血里。
他不敢想,若时言真的走了,他该如何独活。
“予安,”他在黑暗中轻声问,“若朕用江山换你,你肯不肯留下来?”
时言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像是回应。
沈云烬笑了笑,眼泪却砸在枕上。
没有你,朕要这江山何用?
*
岁末的雪来得急,瑞景宫的琉璃瓦一夜尽白。
时言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伸出手,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很快便融化成一点水渍。
“看什么这般出神?”
沈云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从背后拥住他,掌心自然而然覆上时言微凉的手背。
时言眼睫颤了颤,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纷扬的雪花上,声音轻飘如叹息:“想去乌山看看。”
沈云烬怔了怔,随即眉眼舒展开来,眼底漾起一丝欣喜:“好,我带你去。”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时言主动提要求了。可今日,他竟主动开口说想去乌山——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沈云烬几乎是立刻吩咐下去,备好最暖和的马车,铺上最柔软的狐裘,连炭盆都多加了两个,生怕时言受一点寒。
马车内暖意融融,时言靠在沈云烬怀中,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锦垫里,像一只慵懒的猫。
沈云烬一手揽着他,一手轻轻拨弄着他的发丝,低声说着近日朝堂上的趣事。
“前日户部侍郎家的嫡子,为了争一个花魁,当街和礼部尚书家的公子打了起来,结果两人双双掉进了护城河……”
时言听着,唇角微微扬起,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可沈云烬却听得格外认真。
“冷吗?”
沈云烬察觉到他的指尖微凉,立刻将他的手拢进掌心,轻轻搓了搓。
时言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飘飞的雪花上:“快到乌山了吧?”
“快了。”沈云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处的山峦已覆上一层薄雪,像一幅水墨画。
时言望着那熟悉的景色,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去年的那个秋狩日。
那时的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沈云烬,也不过是个冷峻疏离的九皇子。
命运何其荒唐,竟让他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乌山猎场,早已褪去秋日围猎时的喧腾,唯余一片莽莽苍苍的银白。
马车停稳。
沈云烬先一步下车,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侧身为车内挡了挡风,才转身,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出车厢。
他替时言拢紧大氅,又仔细系好兜帽,确保没有一丝寒风能侵入。
“走吧。”时言轻声道,主动牵住了沈云烬的手。
沈云烬一怔,随即紧紧回握住他,像是怕他下一刻就会消失。
“路滑,慢些。”
沈云烬低声叮嘱,一手稳稳揽住时言的腰,几乎是半抱着支撑着他全部的重量。
雪依旧在下,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肩头、发梢。
他们沿着山间的小路慢慢走着,脚下是松软的积雪,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
“那年秋狩,”时言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有些闷,却带着一丝久违的鲜活气,“你穿着墨蓝色劲装,冷着一张脸,独自策马冲进林子深处,侍卫们追都追不上。”
沈云烬低笑一声,震动的胸腔贴着时言的脊背:“年少气盛,嫌他们聒噪碍事。”
时言笑了笑,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慢慢走着,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像是要将这一刻永远封存。
“哥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雪中的宁静。
时言回头,看到季时漓穿着一身火红的斗篷,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正朝他奔来。
她身后,谢无咎不紧不慢地跟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眼底是藏不住的温柔。
“慢些,仔细摔着。”
时言无奈地提醒,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那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宠溺。
季时漓几步奔到近前,一把挽住时言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陛下万安。”
她这才想起行礼,对着沈云烬匆忙福了福身,又迫不及待地转向时言,兴奋地晃着他的手臂:“哥哥你看,无咎也来啦~”
谢无咎已上前,恭敬地向沈云烬和时言行礼:“陛下,世子。”
时言揉了揉她的头发:“来看看。”
季时漓笑嘻嘻地松开他,转身挽住谢无咎的手臂:“哥哥,我和无咎也要成婚了。就在下个月,你一定要来,要看着我出嫁!”
时言脸上的笑容倏然凝滞了一瞬。
下个月……可他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自然要去。”沈云烬沉稳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朕与你哥哥,定会亲临,为你主婚。”
季时漓立刻笑逐颜开,又拉着谢无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时言看着她明媚的笑脸,眼底浮起一丝温柔和欣慰。
“漓儿,”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你先到前面那处避风的山亭等我们片刻,哥哥有几句话,要单独同谢无咎说。”
季时漓眨眨眼,有些不解,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哦,那哥哥你们快些来啊,雪要下大了。”她一步三回头地朝不远处的山亭走去。
待那抹红色身影消失在亭柱后,时言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他看向谢无咎,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我妹妹季时漓,是我此生至亲,亦是我镇国公府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他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她性子纯善,不谙世事,认准了谁,便是掏心掏肺。”
他微微前倾身体,逼近一步,尽管身体虚弱,那股久居上位者的气势却陡然攀升:“谢无咎,我今日只问你一句,也只需你答这一句。”
“若你敢负她半分,让她受一丝委屈,掉一滴眼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于此,你敢起誓吗?”
谢无咎直视他的眼睛,郑重道:“我以性命起誓,此生绝不负她。”
时言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记住你说的话。”
沈云烬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知道他在为妹妹铺好后路,就像他曾经为所有人安排好一切,唯独忘了自己。
打发走妹妹和谢无咎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又走了一段路,时言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来,伸手拂了拂沈云烬发间的落雪。
他望着眼前人,唇边漾开一个温柔得近乎虚幻的笑意,声音很轻:“殿下,你看,我们这个样子,算不算……也算共白头了?”
沈云烬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他强撑着笑意,摇头道:“不算,胡说什么。”
他抬手,紧紧握住时言拂雪的那只手,“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很多个春秋要一起度过。”
“我要看着我们真的白头,一根一根青丝染霜,看着你在我身边变成个爱唠叨的小老头儿,这才是共白头。”
时言沉默了。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他踮起脚,轻轻吻了吻沈云烬的唇,那吻短暂得如同雪花落在唇上,转瞬即逝。
“对了。”
时言退开一步,脸上努力挤出一点轻松的神色,仿佛只是刚刚想起,“我好像有东西落在马车上了。”
沈云烬不疑有他,只想快去快回,“朕去取,你在这里等朕。”
时言点点头,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好。”
沈云烬转身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印。
他走得很快,心里却莫名涌起一阵不安。走到一半,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远处的雪地上,那抹素白的身影已经倒下了。
沈云烬的心跳几乎停滞。他疯了一般往回跑,积雪阻碍着他的脚步,冷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眼中只有那个倒在雪地里的身影。
“季时言!”
他跪倒在雪地里,颤抖着将人抱进怀里。
怀里的人的脸色惨白如雪,唇边却有一丝刺目的鲜红。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身体轻得像是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撑住,朕带你回去……太医……”
沈云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试图将人抱起,却被时言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