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时言是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头顶是粗糙的木梁,身下是铺着茅草的软榻,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窗外有鸟鸣,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与那座被血色浸染的皇城隔了千万里远。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浑身却像是被碾碎了一般,尤其是右腿,传来钻心的疼。
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他艰难地咳了一声,立刻惊动了守在屋外的人。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那人眉目清俊,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腰间别着一支青玉笛。
“醒了?”他走到榻边,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俯身查看时言的状况,“我还以为你要再睡个十天半月。”
时言转头看向他,慢一拍地“啊”了一声:“姜云升?”
姜云升挑眉,似笑非笑:“难为你还记得我。”
时言闭了闭眼,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大婚、宫变、火海……他猛地睁眼,挣扎着想要起身:“陛下呢?十一皇子?”
“别乱动!”姜云升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容抗拒,“你身上的烧伤还没好,右腿的旧伤又加重了,再折腾,以后真成瘸子了。”
“噢。”时言眨巴眨巴眼,盯着姜云升,嘴角还挂着没睡醒的弧度,语调黏糊糊的:“我怎么在这里?”
姜云升叹了口气,他侧过头,淡淡道:“大婚那日,我在场。”
“我本来只是想去看看你,没想到却看了一场好戏。”他面上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语气闲散又意有所指,“宫变时,我混在宾客里,后来趁乱去找你。”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时言:“等我找到你时,你已经在火海外了,浑身是伤,右腿被烧断的横梁砸中,差点没命。”
时言呼吸微滞,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是你救了我?”
姜云升耸肩,有些醋意:“不然呢?难道是你那位陛下?”
“……”
他走回榻边,端起药碗递给他:“喝了吧,能止痛。”
时言没接,只是低声问:“陛下怎么样了?”
姜云升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还惦记他?”
“嗯。”时言下意识点头,眼中满是担忧。
姜云升叹了口气,将药碗塞进他手里,淡淡道:“放心,他没事。十一皇子被送到了他手里,淑贵妃的叛乱被镇压了,江令舟伏诛,朝局已定。”
知晓沈云烬没事,时言才心安。他低头看着碗里漆黑的药汁,沉默良久,才问:“他找我了吗?”
姜云升顿了顿,眼神复杂:“找了。整个皇城都被翻遍了,禁军、暗卫、甚至江湖上的探子,全在寻你的下落。”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意,“可惜,他们找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皇后,而不是一个从火海里爬出来的‘叛臣’。”
时言指尖一颤,药碗里的液体泛起细微的涟漪。
姜云升看着他,忽然俯身,伸手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阿言,跟我走吧,那座吃人的皇宫有什么好留恋的。”
“姜云升。”时言扯了下唇角,一字一句慢慢地出了声:“你为什么要救我?”
闻言姜云升松开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怎么,救你还救出错了?”
“不是第一次了。”
时言盯着他,目光带着审视,“之前我坠河,你救了我还教我医术;我被囚在深宫,你冒险带我逃离;如今宫变,你又不顾危险将我带出皇城。”
他微微倾身,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姜云升,你到底图什么?”
屋内一时寂静,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姜云升终于抬起头,唇角仍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眼底却深不见底:“我图什么?图你欠我人情,日后好讨债。”
时言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又似是决然:“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姜云升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季时言。”他背对着他,声音很轻,“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
时言望着他的背影,胸口微微发闷。
他猜到了。
或者说,他早就该猜到。
那些似有若无的注视,那些恰到好处的援手,那些玩笑般说出的“你若需要,我随时在”……
不是恩情,不是义气,而是……
“姜云升。”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值得。”
姜云升肩膀微微一僵,却仍没回头,只是轻笑一声:“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时言攥紧了手指,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
他想让他知难而退,想让他别再为自己涉险,更想让他死心。
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成了扎人的刺,“你知道的,我心里有人了。”
姜云升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了光影里。
良久,他低低“嗯”了一声,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我知道。”
他转过身,脸上仍是那副散漫的笑,眼底却像是隔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阿言,你不必觉得亏欠,也不必觉得负担。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愿意。”
“至于别的,”他顿了顿,笑意淡了几分,“你放心,我不会越界。”
时言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别再为我冒险”,可最终,他只是沉默地低下头,轻声道:“姜云升,谢谢。”
姜云升笑了笑,没再说话。
窗外,风过林梢,沙沙作响。
自宫变后,沈云烬几乎不曾合眼。
御书房内,案几上堆满了密报,每一封都被翻得卷了边角。
禁军统领跪在阶下,额头抵地,声音发颤:“陛下,仍未寻到皇后踪迹。”
“继续找。”他发疯似的掀翻桌上的茶盏,瓷片飞溅,滚烫茶水在地上蜿蜒成河。
窗外雨声淅沥,他望着阴沉的天幕,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荡荡的疼。
*
季时漓已经三天没回府了。
她穿着粗布衣裳,扮作寻常人家的姑娘,沿着城郊的小路一路打听。有人说见过一个重伤的公子被人背着进了山林,也有人说在溪边见过染血的婚服。
她走得脚底磨出水泡,却不肯停下。
直到——
“姑娘,你是在找人吗?”
清朗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是上元节那日,在混乱中救下她的少年。
他腰间佩剑,一身江湖打扮,眉目俊朗,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像只狡黠的狐狸。
“是你!”季时漓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我在找我哥哥。”
少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我前日倒是在北边的山林里见过两个人,一个受伤的公子,一个背着药篓的……”
话未说完,季时漓已经抓住他的袖子,急声道:“在哪?带我去!”
少年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却也不恼,反而笑道:“这么着急?那可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主儿。”
“那是我哥哥!”她眼圈红了,“他、他还活着吗?”
少年顿了顿,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温柔下来:“别哭,我带你去。”
木屋的门被猛地推开时,时言正靠在榻上喝药。
“哥哥!”
熟悉的声音让他手腕一抖,药碗差点摔落。抬头看去,季时漓满脸泪痕地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个抱剑而立的少年。
“漓儿?!”时言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季时漓扑过来死死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你死了,他们都说你烧死在火里了,你怎么能丢下我。”
时言胸口发闷,抬手轻拍她的后背,目光却越过她,冷冷看向门口的少年:“你是谁?”
少年耸耸肩,正要开口,季时漓却抽噎着道:“是他带我来的!他叫……”
“谢无咎。”少年笑眯眯地拱手,“见过季公子。”
时言眯起眼,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正要细问,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姜云升原本在院中晒药,闻声猛地抬头,脸色骤变:“不好!”
然而已经晚了。
木屋外围着的篱笆被人一脚踹开,数十名黑甲禁军鱼贯而入,刀剑出鞘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