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
姜云升掀开他腿上敷的草药,“箭毒虽解,余毒难清,你这右腿怕是要瘸。记不记得谁要害你?”
时言按住太阳穴。每当他要抓住某个画面,就有尖锐的疼痛刺入脑海。唯一清晰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梦里反复唤他“予安”,却总也看不清面容。
“想不起来。”
姜云升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腰间银铃:“也好,记得仇恨的人活不长。”
说着他掀开竹帘,“从今日起,你跟我学认药。南疆深山多毒物,记性差会送命。”
窗外,一只离群的孤雁掠过云海,发出凄厉的哀鸣。时言无端觉得心痛,却不知这痛从何而来。
【宿主,你怎么了?】
时言:小八,我好像失忆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啊!我就去升级了一会,你怎么又受伤了。那你还记得任务吗?】
时言:不记得了。
【宿主,你此次的任务是保住镇国公府,现在镇国公,就是你父亲被抓了,你需要赶紧回玄苍国救人。】
时言:嗯,我尽量赶回去。
南疆雨季的山路泥泞得很。
沈云烬拄着断剑前行,靴底早已磨穿,裸露的脚掌在石子上割出道道血痕。
跟在他身后的亲卫只剩两人,其余或死或散,在这片吃人的山林里折损殆尽。
“殿下,不能再往前了!”
周晏拽住他破烂的衣袖,“前面是瘴气林,进去就很难活着出来。”
沈云烬甩开他的手。曾经俊美无俦的人如今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如骷髅,狼狈不堪。
“他在等我。”这话他说了上百遍,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周晏突然跪地痛哭:“世子若在天有灵,怎忍见您如此。”
“他没死!”
沈云烬暴怒地掐住周晏喉咙,“昨日猎户还说见过崖上的银光,那是他的铠甲反光!”
亲卫们交换了个绝望的眼神。哪有什么猎户,殿下已经出现幻听幻视半月有余。那所谓的“银光”,不过是雨后瀑布的水雾反光。
雨越下越大。
沈云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黑血喷在苔藓上。
他毫不在意地抹去,继续向悬崖方向攀爬。就在他即将触及那片致命瘴气时,后颈突然一痛。
周晏含着泪收回手刀,接住他倒下的身躯:“得罪了,殿下。”
返京的马车上,沈云烬时有清醒。每次睁眼都疯魔般捶打车壁,有次甚至掰断窗棂要跳车。
亲卫们不得不轮流给他灌安神汤,用牛皮绳将他缚在榻上。
“予安、予安。”
昏沉中,沈云烬不断呼唤这个名字,仿佛这是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灵药。
途经落月谷那夜,他突然安静下来,盯着车顶轻声说:“我闻到桂花香了。”
周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有一盏将熄的油灯。自世子失踪,殿下便时常这般魔怔。
没人敢说那装满桂花糕的锦囊,早已在潮湿的南疆发霉长毛。
京城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沈云烬站在了金銮殿的最高处。
龙袍加身的新帝面容冷峻,眼下两道青黑显出久未安眠的疲惫。
登基大典上,他亲手将一枚玉佩供入太庙,百官噤声不敢问那是什么。
“陛下,镇国公的案子您打算如何处理?”刑部尚书小心翼翼请示。
沈云烬,如今该称昭明帝了。他指尖轻叩龙椅扶手:“放人。”
“可太后娘娘那边要如何交代?.”
“朕说,放人。”
新帝的声音不怒自威,“再让朕听见你称那毒妇为太后,这舌头就别要了。”
当夜,昭明帝独自站在诏狱外。当形容枯槁的镇国公被搀出来时,年轻的帝王竟踉跄了一下。
“臣叩见陛下。”季怀瑾要跪,被沈云烬一把扶住。
“国公受苦了。”沈云烬喉结滚动,“朕答应过他。”
季怀瑾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犬子福薄。”
“他活着。”沈云烬突然攥紧老人手臂,“朕派了暗卫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季怀瑾望着帝王猩红的眼眶,终是不忍说破。
回宫后,昭明帝连夜绘制了多幅时言的画像,发往各州县。每幅画角落都题着同样的字,“寻得此人者,赏万户侯”。
*
茶棚的粗瓷碗烫手,时言却浑然不觉。
“客官当心!”
店家慌忙去接他手中倾斜的茶碗,热水已经泼了大半在他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时言茫然看着自己的手背,竟感觉不到疼痛。耳边还回荡着方才茶客们的议论,“太子殿下登基了”“镇国公府平反了”……这些字眼像隔着一层棉絮传来,虚幻得不真实。
“再来碗茶。”
店家好奇地打量这个戴着半张银面具的客人。虽穿着粗布衣裳,但举手投足间透着股贵气,右腿似乎不太灵便,下马车时需要拄拐。
“听口音,客官是京城人士?”店家递上新茶,“赶着回去看新皇登基大典?”
时言摇头,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扬起。他当然要回去,但不是为了什么大典。
父亲平安了,那个傻子皇帝。不,现在该叫陛下了,想必过得不错。
他抿了口茶,劣质的茶叶苦得发涩,却让他眼眶发热。
“您的信。”驿站小厮匆匆跑来,递上一封密函,“刚到的加急件。”
时言皱眉。知道他走这条官道的人只有姜云升。
拆开信,里面只有一行潦草字迹:“京中暗探报,昭明帝仍未放弃寻你。”
信纸在指尖微微发抖。两月余,那人竟还在找?他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火舌吞噬那个灼人的名字。
灰烬飘落时,他做了决定,不急着露面了,慢慢走,好好想清楚该如何面对那个已经成为皇帝的故人。
官道旁的破庙里,时言正在给一只受伤的野兔包扎。
这习惯是跟姜云升学的,那人教会他两件事,便是认药和行善。
兔子后腿被捕兽夹伤了,森森白骨刺出血肉。时言熟练地敷上草药,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你也是死里逃生的。“他轻抚兔子耳朵,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