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羽的话带到后,果然不出两个时辰,宁王府朱漆侧门外,停了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轿。
兵部侍郎柳临风身着半旧常服,未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垂首立于门前,对着守门的侍卫态度谦卑得近乎卑微,只言前来向王爷请罪,不敢奢求面见,但求能向王府总管传达悔过之心。
消息递到萧御锦耳中时,他正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兵书。
闻言,他只是眼睫微抬,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又像是在享受这盘棋局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掌控感。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带着一种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从容。
直到底下人屏息凝神,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他才懒懒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既是来请罪的,便让他在偏厅候着吧。”
“候着”二字,说得轻描淡写,却注定让那位在朝中也算有头有脸的兵部侍郎大人,在那空旷冷清、无人奉茶的偏厅里,足足枯站了近一个时辰。
期间,只有偶尔经过的下人投去或好奇或怜悯的一瞥,更添几分难堪。
当萧御锦终于处理完手头几件琐事,仿佛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等着时,方才缓步走向偏厅。
他踏入厅门时,并未刻意放重脚步,但那股无形迫人的威压已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柳临风几乎是立刻躬身更深,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与疲惫:“下官…柳临风,叩见王爷。”
萧御锦并未叫他起身,甚至未曾瞥他一眼,径直走到上首主位坐下。早有机灵的侍女无声地奉上新沏的香茗,他接过,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任由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俊美却冰冷的侧脸。
一时间,厅内只闻茶盖轻碰的细微声响,以及柳临风那压抑不住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这种无声的煎熬,远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更令人胆寒。
良久,就在柳临风额角冷汗滑落,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萧御锦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诛心:“柳大人今日过府,所为何事?”
柳临风听到这明知故问的话,心头猛地一紧,腰弯得更低,几乎要将额头抵到冰凉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刻意营造出的哽咽与惶恐:
“回王爷的话!下官……下官教女无方,致使孽女柳姒玉胆大包天,冒犯王妃,下官闻之,羞愧万分,今日特来向王爷请罪!下官……下官罪该万死!求王爷重罚!”
他这番话说的极其顺溜,仿佛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将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姿态卑微到了极致。
萧御锦闻言,并未立刻回应。他只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茶盏放下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刺耳。
“柳大人言重了。”他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柳侧妃行为不端,本王已依府规处置。此事,乃本王内宅之事,与柳大人何干?你这般请罪,倒显得本王处事不公,苛待臣下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软刀子,瞬间将柳临风所有的请罪言辞都堵了回去,甚至暗指他此举有干涉王府内务、质疑王爷处置之嫌。
柳临风瞬间冷汗涔涔,后背的官袍几乎湿透,连忙道:“王爷明鉴!下官绝无此意!下官万万不敢质疑王爷!下官只是……只是身为罪女之父,心中实在惶恐难安,夜不能寐!唯有亲至王府,向王爷表明悔过之心,方能稍安!柳家满门,对王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日后定当严加管束子弟,唯王爷马首是瞻!求王爷……给柳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萧御锦看着他伏地不起、近乎摇尾乞怜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淡漠的满意。他要的就是这种绝对的控制和畏惧。
“柳大人既然知错,本王也不是不容人之辈。”他终于松了口,声音却依旧没什么温度,“起来回话吧。”
“谢王爷恩典!谢王爷恩典!”柳临风如蒙大赦,这才颤巍巍地站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躬身候着。
“只是,”萧御锦话锋一转,声音微沉,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意味,“本王希望柳大人记住今日之言。安分守己,方能长久。有些心思,动了,便是万劫不复。柳大人……明白吗?”
这已是赤裸裸的敲打和最后通牒。
柳临风后背一凉,立刻再次躬身,声音无比恭顺:“下官……谨记王爷教诲!绝不敢忘!定当时刻警醒,安分守己!”
“嗯。”萧御锦淡淡应了一声,重新端起茶盏,意味送客。
柳临风不敢再多言一句,恭敬地行了大礼,倒退着出了偏厅,直到走出那令人压抑的王府,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才惊觉自己四肢百骸都已僵硬冰凉。
这一场请罪,他虽然颜面尽失,却也暂时保全了柳家。
马车驶离宁王府那条戒卫森严的长街后,柳临风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在冰凉的车壁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响,一声声,敲打在他混乱的心绪上。他闭上眼,方才在王府偏厅里那一个多时辰的枯站、那无声的威压、那冰冷的诘问,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
屈辱、后怕、愤怒……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却都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盘旋不去。
自己今日所受的所有冷遇、所有敲打、所有羞辱……其根源,竟然不是他预想中的朝堂倾轧,不是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而仅仅是因为……后宅妇人间的争风吃醋?
因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动了萧御锦心尖上的那个女人?
这简直……荒谬得令人发笑!
柳临风极低地嗤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无法理解的茫然。他一生都在权力的棋局中运筹帷幄,习惯了所有的举动背后都牵扯着利益和算计,他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
萧御锦……那位年纪轻轻便显露出雄才大略、手段狠厉、被无数人寄予厚望的宁王
竟然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
他承认自己的女儿沉不住气,手段也拙劣,可归根结底,她争的、她抢的、她使手段去害人的,不都是这深宅后院里女人们日复一日在争抢的东西吗?
不过是王爷多一点的恩宠,是能压过其他女人一头的位份,是能让自己在后院立足、甚至惠及家族的荣光和前程!
这些心思,这些手段,哪家高门大户的后院里没有?哪朝哪代真正断绝过?不过都是心照不宣的把戏罢了!
怎么偏偏到了他女儿这里,就成了十恶不赦、需要萧御锦用如此酷烈手段来报复和警告的大罪?
萧御锦他纳了那么多女人进这王府后院,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哪一个不是背后代表着一方势力,牵扯着前朝平衡?他难道天真地以为,把这些各有心思、各有倚仗的女人放在一起,她们就能安安分分,亲如姐妹,不起半点波澜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