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地下。
废弃的亚历山大广场地铁站，如今被称为“地铁”的抵抗组织基地里，空气凝重得如同实物。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声，键盘的敲击声，以及人们压抑而又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共同奏出了一曲末日前的焦躁交响。
基地中央，那面由数十块屏幕拼接而成的巨大监控墙，竟被同一个画面所占据。
一个金色的、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倒计时，正无情地跳动着。
24:00:00。
蓝棠音，以一种最傲慢、最公开的方式，向全世界，也向他们，宣布了她那个疯狂计划的最后期限。二十四小时后，“新纪元”VR网络将全球同步上线。
“‘谷妹’公司的股价已经突破了历史最高点的五倍。”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被称为“密钥”的年轻黑客领袖，嗓音低沉地汇报着最新的数据，“全球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媒体，都在用‘人类意识飞升日’来形容明天。他们称蓝棠音为‘新时代的圣人’，‘数字世界的普罗米修斯’。”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力的讽刺。
屏幕的角落里，切换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实时新闻画面。纽约的时代广场，人们高举着“欢迎来到新纪元”的标语，在镜头前欢呼。东京的涩谷街头，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排着长队，等待领取官方免费发放的第一代VR头盔，队伍的尽头一眼望不到边。伦敦的特拉法加广场，一场盛大的庆祝音乐会正在举行，狂热的粉丝们将蓝棠音的巨幅海报举过头顶，如同朝圣。
全世界，都在为他们即将到来的、被集体奴役的命运而狂欢。
“他们不知道，”苏琳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接的是什么。”
她的脸色无比苍白，比这间地下基地里终年不见天日的照明灯还要惨白。作为阴瞳的拥有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那个覆盖全球的精神广播系统开启，一旦蓝棠音那“和谐”的意志成为背景信号，一切都将无法挽回。那不是简单的思想控制，那是从根源上，对人类情感多样性的、不可逆的格式化。
她看着屏幕里那些兴高采烈、对未来满怀憧憬的面孔，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即将被抽走灵魂的、空洞的躯壳。
“所有的后门都被堵死了。”密钥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揉着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她的网络架构是个完美的、封闭的生态系统。它不是传统的服务器加客户端模式，它更像一个……生物的神经网络。每一行代码都是活的，它能自我学习，自我修复，自我进化。我们每一次的试探性攻击，都会让它变得更强大。”
“我们不是在对抗一个程序，”另一个黑客绝望地补充道，“我们是在对抗一个……正在苏醒的神。”
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所有成员，这些曾经站在网络世界之巅的天才们，用尽了他们所有的智慧和技术，试图在那座看似完美的数字堡垒上，找到一丝一毫的裂缝。
他们失败了。
蓝棠音的网络，坚不可摧。
无力感，如同浓雾，弥漫在基地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但他们就像一群被困在深海潜艇里的船员，眼睁睁地看着海面上的世界即将被一场史无前例的海啸吞没，却发不出任何警报。
陈光一言不发地站在监控墙前，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他看着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血红色的倒计时，眼中燃烧着最后且最疯狂的斗志。
他缓缓走到苏琳溪身边，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得如同寒冰的手。
苏琳溪的身体微微一颤，她抬起头，看着陈光。她从他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愤怒，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在所有道路都被堵死之后，所诞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我们输了吗？”她轻声问。
“还没有。”陈光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所有绝望的力量。
他拉着她，走到了基地的中央。所有黑客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跟随着他们。
“我知道，你们都尽力了。”陈光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因为连续奋战而疲惫不堪的、年轻的脸庞，“我们尝试了所有的方法，试图从外部攻破她的堡垒，但我们失败了。因为她建立的，是一个没有‘外部’的世界。”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那面巨大的、显示着全球狂欢景象的监控墙。
“她以为她赢了，因为我们失去了飞船，失去了军队，失去了所有在物理世界里能够与她抗衡的武器。她错了。”
陈光的眼中，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天才般的光芒。
“她忘了，她那个所谓的新世界，她那个引以为傲的‘灯塔’，其最根本的基石，究竟是什么。”
他伸出手，指向了屏幕上那些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意识飞升”而欢呼的人群。
“是代码。是数据。是每一个即将戴上VR头盔，将自己的意识接入她那个虚拟‘天堂’的人。”
“她最强大的武器，也是她最脆弱的命门。”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陈光的意思。
“我们没有飞船，没有军队，”陈光看着“密钥”，看着苏琳溪，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心中炸响，“但我们有代码。”
“既然我们无法从外部摧毁她的世界，”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带着挑战意味的疯狂弧度，“那我们就……进去。”
“在她的世界里，用她的规则，跟她打最后一场仗。”
密钥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你的意思是……上传一个‘病毒’？”
“不，”陈光摇了摇头，“任何外部的‘病毒’，都会被她的防御系统瞬间清除。我们要送进去的，不是病毒。”
他看向苏琳溪，那目光中充满了信任和托付。
“而是一个……‘幽灵’。”
苏琳溪瞬间明白了。她的心，因为这个疯狂的、极其危险的计划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陈光的计划，简单而又致命。
他们无法从外部攻击，那就将攻击的源头，直接植入到网络内部。蓝棠音的精神广播系统，是通过VR头盔，将她的意志作为背景信号，植入到每一个使用者的大脑中。那么，他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将一个“信号”藏在网络的某个角落，等待着全球同步上线的那一刻，引爆它。
而这个“信号”的载体，不是任何复杂的程序，也不是任何破坏性的代码。
是人。
是陈光他自己。
他要将自己的阳瞳，他那能够从物质层面进行干涉的、属于物理世界的力量，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编码”成一段精神信号。然后，在苏琳溪阴瞳的掩护和引导下，将这段“幽灵”信号，注入到VR网络那庞大的、如同神经网络般的底层架构之中。
这无异于一场豪赌。一旦他的“幽灵”信号被蓝棠音的系统察觉，他将会在瞬间被无穷无尽的数据洪流撕成碎片，连一丝意识残片都不会留下。
“你疯了！”密钥失声喊道，“这根本不是黑客技术！这是……这是神学！你是在试图将一个物理存在的‘灵魂’，上传到一个数字世界里！这在理论上……”
“理论已经没有意义了。”陈光打断了他，“我们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告诉我，技术上，能不能做到？”
密钥看着陈光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颓然地点了点头。“可以……但需要一个‘接口’。一个能够将你的阳瞳之力，翻译成VR网络能够理解的‘语言’的接口。而且，注入的过程需要极其庞大的、稳定的精神力作为引导和掩护，否则你的‘信号’会在进入网络的瞬间就因为排异反应而崩溃。”
“接口，我有。”陈光说。他想起了那艘消失在深空的“游侠号”，想起了舰灵。虽然飞船不在了，但舰灵的核心代码和量子通讯协议，早已备份在他的阳瞳核心之中。那将是他与VR网络沟通的“罗塞塔石碑”。
“至于掩护……”他转过头，看向了身旁的苏琳溪。
苏琳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坚定地一点头。
她的阴瞳，将是陈光这个“幽灵”潜入敌人心脏的、唯一的引路人。
“好！”密钥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他猛地一拍桌子，“既然要疯，那就一起疯到底！所有人，听我命令！调动所有计算资源，开始构建‘灵魂编码’的初始模型！我们要为我们的‘幽灵’，打造一件最完美的隐身衣！”
地下基地里，那股因绝望而产生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被彻底打破了。所有黑客的眼中，都重新燃起了斗志。他们或许无法理解阳瞳和阴瞳的原理，但他们听懂了陈光的计划。
那是一种属于程序员的、最极致的浪漫——用代码，去挑战一个自称为“神”的存在。
最后的决战，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墙壁上，那个巨大的、血红色的倒计时，依旧在无情地跳动着。
这一刻，在它的映照下，那些年轻的脸庞上，不再有绝望和无力。
只有一片破釜沉舟的、燃烧着最后希望的决绝。